回到工厂深处:解码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

复旦《管理视野》·2025年09月22日 10:46
从“经验”到“科学”

工厂,这一曾被视作“铁与火的熔炉”的场所,不仅塑造了人类文明的工业基础,更孕育了现代管理理论的基石。从轧钢车间的蒸汽轰鸣,到无尘车间里算法的低语,工厂始终扮演着连接技术进步与组织演化的枢纽角色,是管理学的原点、管理思想的策源地。

在引出第42期《管理视野》的专题前,我们将用三篇文章回顾管理思想从工厂启程的历史——泰勒的“科学管理”、福特的“流水线”生产,和丰田的“精益生产”。再次回到工厂,我们看见的不只是“如何提升效率”,更能理解组织中的人、技术与制度如何相互塑造;我们追问的不只是“如何制定规则”,更是如何让规则成为人性发挥作用的土壤。

19世纪末的美国工厂。那是一个粗犷、蓬勃却又充满混沌的时代。机器在轰鸣,蒸汽在弥漫,空气中混合着煤烟、油脂和汗水的味道。工人们穿着沾满污垢的粗布衣服,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弯腰、搬运、敲打,每一个工人似乎都在凭着自己的经验、力气和性情在干活。

工头们则像旧时代的监工,靠着嗓门和严厉来驱赶工人,他们也没有系统的管理方法,只能依靠“经验法则”(rule of thumb),一种基于个人长期摸索形成的、口传心授的、往往既不精确也非最优的工作方式。比如,搬运生铁块的工人,今天想怎么抬就怎么抬,用哪个肩膀扛,走几步歇一次,完全是自己说了算。结果呢?效率低下,产量不稳定,质量参差不齐,劳资双方矛盾重重。工人们觉得付出了辛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资本家则抱怨投资了机器却看不到预期的产出。

更要命的是,当时工厂中有一个普遍现象——“怠工”,或者说“磨洋工”。这不是工人天生懒惰,而是出于多种原因:担心干得快了老板会降低计件工资标准;怕教会了新方法就会有更多人来分自己的饭碗;以及工人之间口头约定的一种默契——不能干得比别人快太多,以免显得自己“叛逆”或“抢风头”。他们通过集体性的、非正式的方式,有意地限制产量。这种普遍存在的“怠工”现象,像一种慢性病,侵蚀着工厂的效率和活力。

正是在这样一幅混乱、低效、充满不信任的工业图景中,一个名叫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年轻人出现了。他不是一个传统的企业家,也不是一个工会领袖,而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工程师。他对当时的工厂现状深感不满,他坚信,就像物理学、化学有其内在规律一样,工作也应该有一套可以被分析、测量和优化的科学原理。他的出现,以及他所创立的“科学管理原理”(Principles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如同向这片混沌投入了一颗精确计算过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彻底改变了工业生产的面貌。

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源于他长达数十年的工厂实践和细致入微的观察。他从一个普通工人做起,一步步升任领班、工头,最终成为工程师和管理者。这段经历让他深刻理解了工人面临的实际问题,也看到了传统管理方式的局限。

泰勒的核心思想是,任何一项工作,无论看起来多么简单,都存在一个“唯一最佳方法”(one best way)。这个方法不是凭经验或感觉就能找到的,必须通过系统的、科学的分析。这正是“科学管理原理”的第一条核心原则:为工人工作的每一个要素建立一门科学。

原则一:为工人工作的每一个要素建立一门科学

泰勒带着他的秒表和笔记本,站在一个正在搬运生铁块的工人旁边。他不仅仅是看工人干活,而是像一位生物学家观察某种动物的行为一样,将搬运生铁块的整个过程分解成最基本的动作:弯腰、抓取铁块、站直、转身、迈步、放下……每一个动作,他都精确地用秒表测量所需的时间。他记录下工人使用的工具(当时的生铁块重量不一,也没有标准化的搬运工具),工人行走的距离、休息的频率和时长。

他研究了工人搬运、休息的最佳时长比例,考虑了生铁块的重量,以及工人弯腰、直立、行走的生理负荷。通过这些研究,泰勒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一个经过挑选、训练合适的工人,如果严格按照科学方法工作,每天可以搬运47.5长吨生铁!这几乎是原来的四倍!

他认为,这种科学方法一旦被发现,就必须被标准化、被推广。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从如何握住工具到何时迈步,都应该有明确的规定。这就像为每一个工作环节编写了一份精确的“操作手册”。第一条原则是整个科学管理的基础。它将“工作”从一种模糊、依赖个人经验的活动,变成了一个可以被研究、被量化、被优化的科学对象。这在当时是一个革命性的观念。在此之前,人们普遍认为体力劳动是无需动脑筋的,而泰勒则证明,即使是最简单的体力活,也蕴含着科学原理,等待被发现。

原则二:科学地选择工人

找到了工作的“唯一最佳方法”,接下来由谁来执行呢?泰勒发现,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所有类型的工作。比如,搬运生铁块这种需要极大体力和耐力的活,可能不适合体格瘦弱或不愿接受指令的人。

泰勒会根据不同工作的特点,分析需要什么样的生理和心理素质。比如,搬运工需要强壮的体魄和对指令的服从;检验员需要敏锐的视力和耐心;机械师需要精密的技能和对细节的关注。然后,他会根据这些标准来挑选工人。这并不是一种歧视,而是为了将工人安排到最能发挥他们特长、也最不容易感到过度疲劳或不适的岗位上。

挑选之后是更重要的环节——培训。泰勒的管理人员不再只是监督者,更是“老师”。他们要手把手地教工人如何严格按照科学方法进行操作。比如,在搬运生铁的案例中,那位被泰勒选中并大幅提高了产量的工人施密特,他并非是最聪明的,但泰勒认为他“非常强壮,而且头脑简单”,更重要的是,他“非常乐意按照指示去做任何事情”。泰勒的助手甚至会精确地告诉施密特何时弯腰、何时抓起铁块、何时放下、何时休息。“他必须精确地按照指令去做……他会按照你告诉他的方式去做。”

这种培训是持续的,管理层要不断地指导和监督,确保工人没有偏离科学方法。这个原则强调了管理层在“人”的方面的新责任:不再是将工人视为简单的劳动力,而是视为需要被科学挑选、系统培养的执行者。它认识到,人的能力是有差异的,通过科学的方法,可以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并最大限度地开发他们的潜力——当然,是按照泰勒预设的“科学”路径。

在泰勒看来,传统的工厂管理中最大的问题之一是劳资之间的对抗和不信任。老板想方设法让工人干更多活,工人则想方设法“磨洋工”来保护自己。这是一种零和博弈,双方都未能实现潜力。他认为,“科学管理”就是要打破这种对抗,建立一种基于共同利益和科学原则的合作关系。这引出了“科学管理原理”的第三条核心原则。

原则三:与工人们衷心地合作

这里的“合作”不同于我们今天理解的平等协商或共同决策。在泰勒的语境下,这种合作是建立在“科学”的绝对权威之上的。管理层负责发现科学原则并规划工作流程,工人则负责严格按照这些科学原则执行。双方的目标是一致的——通过遵循科学方法,最大化效率和产量,从而带来更高的利润和更高的工资。

泰勒认为,一旦劳资双方都认识到,通过遵循科学原则、提高效率,蛋糕可以做得更大,双方都能分到更多,那么对抗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衷心合作”。管理层提供科学的方法、工具和指导,工人则付出按照科学要求执行的努力。这是一种新型的劳动分工,也是一种新型的劳资关系模型。

基于前三条原则,“科学管理原理”自然而然地导向了第四条也是最具争议的一条原则。

原则四:管理层与工人在工作和职责上进行几乎相等的划分

这条原则听起来“相等”,但其内涵却与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在旧的管理模式下,工人不仅要干活,还要自己想办法、决定用什么工具、按什么顺序、以什么节奏去干。工作的“智慧”和“体力”是结合在一起的。而泰勒认为,这是低效的根源。

在科学管理下,工作的思考、规划、组织和监督等“脑力劳动”,完全被剥离出来,集中到管理层手中。管理层根据科学研究,设计出最有效率的流程、选择最合适的工具、制定最精确的操作规范。而工人,则被要求严格按照管理层制定好的流程和规范去执行具体的“体力劳动”。

他甚至说,理想的科学管理下,工人就像一个“机器”上的“零部件”,严格按照指令运动,无需自己思考。这正是其理论最受诟病的地方——被指责将人非人化、机械化。工作的乐趣、工匠的技艺、个人的创造性,似乎都在这种彻底的分工中被剥夺了。

这种分工带来的结果是:效率大幅提升。因为规划者(管理层)掌握了所有工位的科学数据,可以从全局出发优化流程,避免单个工人经验法则带来的局部最优甚至低效。工人只需要专注于重复执行标准化的动作,速度和质量都更容易控制和提高。

然而,这种模式也引发了强烈的反对。工人觉得自己的价值被贬低了,他们不再是掌握技能、有思考能力的个体,而仅仅是生产线上的一个执行者。工会视科学管理为洪水猛兽,认为它旨在压榨工人、剥夺他们的议价能力和技能,并最终导致失业。工厂中甚至发生了针对泰勒体系的罢工和破坏活动。

彼得·德鲁克在《管理的实践》中,对泰勒的这一原则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德鲁克承认泰勒对提高生产率做出了巨大贡献,但他认为泰勒最大的局限在于其对“人”的理解。德鲁克认为:我们也必须把工作中的人力当“人”来看待。换句话说,我们也必须重视“人性面”,强调人是有道德感和社会性的动物,设法让工作的设计安排符合人的特质。作为一种资源,人力能为企业所“使用”,然而作为“人”,唯有这个人本身才能充分自我利用,发挥所长。这是人力资源和其他资源最大的分别。人具有许多独一无二的特质。和其他资源不同的是,人对于自己要不要工作,握有绝对的自主权。。

德鲁克还特别举了这样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马歇尔计划赞助下,欧洲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组成了几百个访问团到美国来研究生产力提升的原因。最初访问团预期生产力提升的主因在于所采用的机器、工具或技术,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这几种元素和美国的高生产力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是生产力提升背后真正的因素(管理者和员工的基本态度)所带来的结果。他们一致的结论是:“生产力是一种态度。”换句话说,其实是员工的工作动机决定了员工的产出。

时代背景下的变革

要理解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不能脱离其所处的时代背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正经历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高潮。铁路网的扩张、电力的普及、钢铁产量的激增,使得企业规模迅速扩大,生产流程日益复杂。

小艾尔弗雷德·钱德勒在《看得见的手》中,深入分析了美国企业在这一时期如何从分散的、依赖市场协调的小企业,转变为集中的、通过内部管理层级进行协调和整合的大型企业。他指出,这种“看得见的手”——专业管理层的崛起及其管理体系的建立——是驱动现代工业企业发展的关键力量。

在这个变革时期,企业急需一套有效的内部管理工具和方法来组织和控制日益庞大的生产和销售活动。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它为新兴的管理层提供了具体的、可操作的方法论,来提升工厂内部的效率和生产率。泰勒的工作,与当时工程师们在机械、工艺上的创新一样,都是提升企业内部效率的重要环节。

泰勒于1915年去世,他的墓碑位于一座能俯视费城钢铁厂烟囱的小山上,墓碑上刻着:“科学管理之父——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至今,他留下的遗产仍在影响着我们的工作世界。尽管“科学管理原理”作为一个完整的体系,因其对人性的简化和对工作自主性的剥夺而备受批评,但其核心思想和方法论已经被广泛吸收和演变。

时间研究和动作研究是现代工业工程的基础;工作标准化、流程优化是质量管理和效率提升的常用手段;基于绩效的激励制度在各种企业中普遍存在;对员工进行科学挑选和系统培训,也是现代人力资源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说,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许多管理实践,都能在泰勒的原理中找到其源头。泰勒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将“管理”从一种基于经验的模糊艺术,提升到了一种基于分析和原理的潜在科学,开创了管理研究的先河。即使他的“科学”并不完善,但他开启了用科学方法审视和改进工作的时代。

然而,我们也必须正视泰勒主义带来的另一面。对效率的极致追求,有时以牺牲人的尊严、工作的意义和心理健康为代价。彻底的劳动分工,虽然提高了效率,但也可能导致工人的疏离感和倦怠。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就像一把双刃剑:它劈开了旧时代的混沌,带来了效率和财富的增长;但也可能划伤了工人的尊严和自主性。理解泰勒,不仅是理解一段管理史,更是理解工业文明进程中永恒的矛盾——效率与人性、系统与个体、控制与自由的起源和演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商业知识”(ID:BKfudan),作者:谭相宜,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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