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一年半后,重新学会活着
夜里十一点的广汉小吃街,我正嗦冰粉,身后突然传来急声:“我的兔头呢?”转头看见个穿黑衣的男人,正蹲在垃圾桶旁翻找。老板帮忙找了十几分钟没见着,男人念叨着“就放桌上的”,语气发闷。我随口劝:“找到也不能吃了,我请你新的吧。”他愣了愣,坐到我对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说自己“88年的,被社会淘汰”的男人姓任,已经失业18个月了。
一百万可以撑多久
小任是河北人。2024年失业,在深圳挺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的前半段,小任铆足了劲投简历。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用手机求职。从早到晚,计步器显示不超过五百步。那时候的小任,还保持着一股子自我鞭打的卷,生怕稍微慢一点就在深圳活不下去。
上午十点出头,小任穿着短袖短裤下楼取外卖。进电梯没三分钟,住在低两层的邻居牵着狗走进来,诧异地问他怎么今天休息?小任说今天有事请假。等拎着外卖回到家,发现吓得后背腋下都是汗。
小任怕自己成了别人眼中“混不下去的人”。
半个月后,眼看着投简历没回音,小任果断选择送外卖。那时候,小任虽然慌,但还没慌到降低饮食标准的程度。水要喝每瓶两元以上的,饭要吃每份三十块以上的,“太便宜了掉价”。五天算下来,刨去吃喝和租电动车的钱,一共赚了三十块钱。还是用别人的号试工。小任带着一肚子气,眼前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回河北老家。
小任不想回河北,他喜欢南方,生活丰富,有空可以去书店咖啡馆或者海边。河北老家有什么?周末休息估计都会被父母的逼婚和逼考公填满。
小任用了三四天做出了决定:隐瞒自己失业、继续留在南方。支持这一决定的,还包括他认真算了一笔账:自己在深圳一年收入在35万上下。每年给父母10万,自己还可以攒12万左右。算下来自己也有百万存款。
“有一段时间,我就是父母的骄傲。”小任感觉自己对父母的回报够了。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还有精神上的。父母常对邻居说,儿子在深圳工作,一年几十万的收入。
接下来,他要找一个可以让这笔钱尽可能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地方。他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是成都。
成都却让小任有些失望。首先是住的贵。一个月两三千的房租,如果有工作,还过得去。但靠存款活着,就有点吓人了。离开成都前,除了在市内转了两天,他决定去一下三星堆。博物馆一直是小任比较喜欢的地方。
三星堆在广汉。逛完博物馆,小任没想好下一站去哪里,便搂草打兔子地看了眼广汉的房租,一个老房子的单间只要400。小区虽然老旧,但房子里安了一个二手空调。
(小任租的房子。如今他换了一个住处,更明亮一些。这个房间的隔壁就是厕所,月租金550元)
房租本来是日常开销中最大的一部分,400的房租,让小任可以将月支出控制在900到1000元。这意味着在不生病的情况下,小任可以至少生活五六十年,而且不用担心被人问“怎么没上班”。
当时距离失业过去了快两个月,小任还带着满满的目标感。思维依旧习惯了为了实现“不让存款使用透支”的目标,分解到每个月甚至每一天的支出的情况。小任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这件事,此刻他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这就是被训练出的典型的牛马思维。”
在广汉的日子,是从学习偷懒开始的。小任在深圳时,几乎每天都要考虑衣服的搭配,哪怕因为加班或者应酬,到家已是凌晨,他也要把衣服洗好烘干。小任的衣服不多,又都是潮牌,加上每天都要穿得不同,只能让自己辛苦。
他离开深圳前,把衬衫西装皮鞋都处理掉了,留了大牌的休闲服和运动鞋。有一条为了搭配乐福鞋,花八百块买的修身西裤,结果穿了两次就被茶水间的咖啡渍弄脏,嫌送去干洗麻烦,直接丢进了衣柜最底层,处理时才发现早已发霉。在广汉,不需要工作也没啥熟人,小任穿了一周的衣服,只要没有汗味就可以不洗。
但小任在广汉也有一段迅速下跌的不适应。在深圳送外卖时,他还觉得自己是在拼搏,吃喝都要“像样的”。到了广汉,小任忍不住精打细算起来:瓶装水尽量不买,把自来水烧开喝。饭也开始自己做。
小任把刷牙用的玻璃口杯不小心打碎后,又气又怨,怨自己运气不好。索性又用了一段时间的矿泉水瓶。过了几天,早上起来,没戴眼镜,小任半闭着眼睛去刷牙,把矿泉水瓶碰到地上。那一刻,小任竟然涌起一股心疼,然后是一惊,“自己怎么会沦落到为一个用过的矿泉水瓶心疼?”在广汉被恐惧支配的生活,和在深圳被焦虑支配的生活,有什么差别呢!
那天,小任去了广汉的百伦百货,买了个十块钱的树脂杯,干干净净的,用起来手里心里都舒服。小任说自己“就是在那一刻开窍了”。
别挡住我的阳光
早上五点,金雁湖公园的漫步道上,小任努力跑了几分钟,气喘吁吁。他改成走。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起来,大家都在努力跑着。早起跑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都市人”的共识。就算在广汉,很多人也是“积极”“规律”的生活。小任刚努力放下了对于花钱这件事的焦虑,但依旧离不开从各种渠道获得的对于所谓“好的生活状态”的宣传。
(夜晚的鸭子河)
跑步像是一种自我表达。大部分人身上的装备都有模有样,耳机、止汗发带、专业的衣服和鞋子、手机上生成着跑步的轨迹和路线……小任感觉自己有点异类。跑了四天之后,小任感觉少了点什么。以前跑完步还发个朋友圈,看着同事的点赞心里有几分喜悦。现在的日子里,没了老板画的大饼,也没了同事之间不那么真诚的夸奖。
小任一边琢磨一边盯着脚上的跑鞋,形状有点垮了,穿着不那么舒服。他琢磨买一双专业的跑鞋,看到网上售价将近两千。以前他多半是短暂肉疼,便下单了,总觉得钱还能赚回来。现在不仅是钱的问题,“我跑步是为了让别人羡慕自己、觉得我很健康,还是为了让自己舒服?”
现在收入没了,时间多了起来。小任在网上发现不少体校运动员都穿一个叫多威的牌子,一双鞋两百上下,据说穿五六年也不会坏。小任忽然感觉所谓专业,不过就是商业给普通人画的饼。二百块钱的鞋子穿到脚上,舒服的程度并不亚于两千元一双的鞋子。
“我咋就成了哲学家了!”小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跑步呀、买鞋呀、装备呀……小任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严重驯化了,有种被现代文明训练成商业想要的那种类型。“说白了,就是用一些概念,先给我们洗脑。专业的就是好的、多跑步就是健康的,诸如此类。然后让我们去消费。”小任为这个发现有些高兴。
但是完全脱离“消费牵引”,还需要一段时间。小任的手机已经用了五年,当时买的还是mini版本,这几年里磕碰了很多次。最近开始出现死机的情况,电量也消耗得很快。苹果17出来了,小任开始看苹果13,二手的。他把这件事讲给好朋友听,朋友劝他换最新款,小任心里还是犹豫的,“手机能打电话、看信息就够了,新款的功能我用不上,没必要为用不到的东西花钱”。
小任多了个能力,会区分出“用不到的东西”。除了价格不菲的跑鞋和手机,也包括他喜欢看的书。这是小任从学生时代保留下来的仅存的爱好。以前都是从网上买来,一般也不算贵,二三十块一本。现在,他会先去社区图书馆看,实在喜欢才买二手的。结果是大部分书看完,就不想买了。
在吃东西上,小任不再认为商场里面的打折套餐是划算的,开始认真吃泡面。说到泡面,小任一脸兴奋,甚至想在这家炸炸火锅店里亲自表演煮面给我吃。我急忙推辞,“我已经吃得很饱。”他则有点显摆的意思,“我的面有菜有蛋,还可以放虾滑,很有营养。”“一直这么吃,不会不健康吗?”我有点纳闷。小任告诉我,这种吃法放在深圳的时候,也觉得很委屈自己:周围的人都在讲究怎么吃更好,自己整天吃泡面?
但现在吃了一年多,小任反而觉得很舒服。反正也没有着急的事情做,就用小电锅煮面或者熬杂粮粥。“在深圳时,我吃泡面会躲在屋里,怕别人看见说‘你怎么这么惨’;现在坐在天窗下吃,风吹过来的时候好舒服!”小任眼中,吃泡面不是“委屈”,是“我想吃”。
“商业化总让我们觉得‘拥有’才是幸福,其实‘用着舒服’才更重要。”小任说自己到底是明白了当年第欧根尼和亚历山大大帝的对话。当亚历山大问第欧根尼有什么需要时,第欧根尼回应:“别挡住我的阳光。”
把自己养成孤儿
在广汉早上叫醒小任的,大多数时候是阳光,有些时候是父母的催促。小任刚到广汉,睡眠很好。过了半个月,小任父母的电话越来越多,小任的梦也开始变多。
“你就是没苦硬吃。”小任的父母说了几次“邻居家的孩子都结婚了”“你的小学同学都要二胎”后,老两口也学会了网络用语,用在了儿子身上。“他们每次打电话过来都问我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不好好的结个婚?一个是为什么不好好找个班上?最后就那么一句,你现在活得太野了。”小任苦笑,“我感觉现在得了‘父母恐惧症’。”
小任长大的河北省特别卷。虽然他就读的高中不是衡水二中,但卷的情况不相上下。小任刚读大学时,午饭十五分钟就吃完,同一个宿舍的北京孩子问他,为什么那么着急吃完?小任说,自己已经吃得很慢了,以前读高中都是三分钟就吃完的,还要一边吃一边背单词。有一次吃得太急,噎得直跺脚。小任的父母却说,这是努力的表现。
这样的卷,一直持续到小任来到深圳工作。甚至比自己在河北的生活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任凭借努力,工作一年后成为了项目组负责人。作为乙方的代表,他不仅要全力配合甲方的需求,还需要提供情绪价值。一次,甲方飞过来项目沟通,提出了不少问题,需要小任牵头调整,给出的完成时间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小任有些为难,和甲方说晚上的饭局自己就不去了。甲方的脸色变了,“看来是我们发现的问题多,你不满意了啊!”小任心里盘算,这个活已经干了五分之三,这个时候让甲方不高兴,估计将来的验收也不会顺利。小任心里放不下工作,脸上还要挤着笑容,硬着头皮参加饭局。喝的迷迷糊糊之后,又熬夜带着兄弟们调整数据和后续加工方案。
想到这里,小任在广汉哪里是没苦硬吃。没有了收入,也没有被动的卷,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和放松。着急吃完饭也没有着急去做的事。他可以把一顿饭吃一个小时。
小任放弃了之前所有的“积极的生活方式”。早上起来不再急着去跑步,就算是睡醒了,也可以在床上再多躺半个小时,甚至是一个小时。躺到十点多最好,直接可以吃早午饭了。
但是锻炼不能少。小任手里还有以前在深圳的健身房健身卡,现在健身改成了公园漫步和俯卧撑的组合。唯一知道小任的情况的,是一位大学同学兼老乡。大学同学留在了北京工作,距离河北老家坐高铁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以前两个人动不动就说一句“顶峰相见”给彼此打气,现在这位大学同学说,小任是彻底摆烂了。小任没回复,过了一会把两个人的聊天记录删除了。
“活野了”“摆烂了”,小任没办法控制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他现在判定自己状态的好坏的标准浓缩成了两件事:月支出和体重。到广汉以后,小任瘦了十五斤。腰上的肉也少了,账本上的钱也没多支出。他认为这是身体给自己的奖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哪怕是锻炼也不过度。”
父母依旧不断地叫他回家。小任却在很多时候把自己当孤儿。一次,母亲问他为什么自己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说几句话就不吭声了。小任半开玩笑,说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标准,每天说话不超过五百句。
“你真是疯了!”母亲说完,生气地挂断了电话。小任想,自己不过是没有按照大部分人的样子活着罢了。但自己怎么活得还挺舒服?
(小任拍下的广汉街头的日与夜)
没有再为什么赶过时间
“我求求你了。”时隔一周后,小任接起父亲的电话时,传过来这么一句话。小任的父亲一度因为儿子没有回到河北,去了深圳工作,三个多月没有理小任。直到小任第一笔汇款的一万元到账,父子两个人才重新建交。可这次,父母用尽了威逼、责骂,小任还是远远地躲了起来。甚至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到底在哪个城市。父亲服软了。
小任举着电话,心里有些难受。他想要的并不是逼着父亲放低姿态。父亲的语气从哀求变回不耐烦,“你到底想怎么样!好好的正道不走,非要走这些不求上进的路!”父亲在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劈叉了。小任没忍住,笑出了声。父亲气得挂断了电话。当天晚上,母亲就发来信息,让小任回家看看,说父亲被他气得心脏不舒服。
小任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视频通话过去。第一次,母亲没接。第二次,依旧是挂断。小任知道,父母不过就是在骗自己。“如果第一次是误按,那第二次应该也接起来了。不接就说明一件事,父亲没啥大事。”在小任看来,他们就是想让自己回家。
父母的电话是在小任到了广汉的第六七个月开始减少的。他们似乎意识到了小任的决心。父母的电话少了以后,小任每天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以前在深圳,每天被KPI、饭局催着,觉得“自由”是奢望;现在真的自由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上午十一点多,小任散步走进小区,发现墙上贴着社区的免费体检通知。小任心里一动。到了社区才知道免费的体检只是针对老年人,自己想体检,还是需要去医院。
小任在医生的安排下,基本项目都查了一遍,花了七百。小任拿着报告去找医生,医生说他的血脂比去年降了不少,他笑着说:“现在吃的都是‘土味’,却比以前的‘精致饭’养人。”医生见病人不多,便和他聊了几句。“小伙子,你自己在广汉?还是要交一些朋友,心情好,也能让身体更好!”医生的这句话,触动了小任。
换做在深圳,或者是河北老家,小任听到这话,大概率都会不太高兴。交朋友属于私事,凭什么让一个医生来提建议?但在广汉,小任发现这个建议对自己来说还挺重要。以前为了项目汇报,下了地铁,拎着笔记本电脑咬牙跑上二三百米,衬衫被汗浸透了。坐到客户对面又被空调吹的连打几个喷嚏,客户的脸上露出不悦,就像这几个喷嚏都是天大的错误一般。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再为什么赶过时间。
没有了追逐,也好像没了目标,整个人仿佛失去了规矩和鞭策。“就像这么多年被人为的训练出来的一匹马,每天睁开眼就要拉上货物,有一个目的地。现在忽然没有货物,也没有目的地了,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此时医生建议他交朋友,小任理解为可以让自己重新找到时间的感念。比如和网友约着某个时间在哪里见面,一起散步或者喝点东西。偶尔也让自己赶一赶时间。
有一次,小任和一个聊了快一周的女生约着见个面。女生“忽然想起”似的,“你做什么工作?”小任老实回答,“最近没上班。”分开前,小任问要不要再约个时间见面,女生的回答是,“等以后的吧!”这是一个看似模糊、实则清晰的回答。
小任把定时去广汉图书馆当作目标。背上包,穿干净的衣服,就像以前上班一样。但不用赶地铁,不用做汇报,不用看客户脸色。图书馆里都是退休的老人,小任坐在他们中间看书,忽然觉得这就是他想要的“自在”:不是无所事事,是有规律却不压抑;不是没人管,是自己管自己。小任想,自己这也算是退休了吧?
(作者请小任喝的夜市咖啡,他平时舍不得喝,于是拍了照片留念)
给自己找到所谓的目标后,生活本身再次成为小任心中最重要的部分。小任在网上刷到好久以前的电视节目,其中有一幕是一只鹤,受伤被人治好,要放回大自然的时候,鹤在地上徘徊走了好久,似乎有些畏惧自然。但花了好多时间,这只鹤到底还是起飞了,在人们头上盘旋几次后,展翅飞走了。
小任盯着屏幕,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家养的动物,现在需要回归到野生的世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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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oscar,编辑:oi,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