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化生存的认知税:谁在替你提问?
AI在智识上的能力不断增强,人类大量当下的疑问它都能给出足够有启示的回答,在众多公共话题上,AI已经是一位值得采访的专家学者,和非常友好的受访者。
但要作为公共传播,现在的AI回答仍然需要人工的甄别、校对、筛选和编辑,我们推出了一个「人机圆桌」栏目,旨在和AI合作,找到对当下来说重要的问题,讨论这些问题,以此扩大和加深对生活和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的了解。
这个栏目已经出了6期,分别和AI讨论了:关系、生活、工作、成长、学习、消费。
现在请你成为一名非常关心当下年轻人处境、了解社会运转变化、对当下时代幽微变化有极高洞察力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和商业分析师,并且有很高的哲学内涵和表达技巧。和我一起讨论出下一期的主题。
——当我把这段话发给AI后,收到了5个话题,其中一个话题是这样的:
"算法化生存的认知税:谁在替你提问?"
AI越擅长回答,年轻人越发现一个诡异的反转:我们提出的问题,正被投喂给我们的信息预先塑形。这不只是"信息茧房",而是认知基础设施的殖民化。当你在小红书搜索"离职",算法已经替你写好了"裸辞后重启人生的10个建议";当你在知乎提问"孤独",弹出的答案是"高质量独处vs无效社交的边界"。看似高效,实则是问题的贫困。
人类学视角会关注:数字原住民如何在这种"预制问题"的环境中,保有生成原生困惑的能力?社会学警示:当算法成为分配注意力的隐形之手,"深刻"被定义为"可分享",这本身就是一种认知不平等——你必须先学会在29秒的短视频里构建意义,才能获得被"看见"的权利。商业层面更残酷:平台正在将"注意力时长"包装成"自我提升",让你为"缓解算法焦虑"的课程付费。哲学的锋利之处在于: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但在AI时代,未经自我生成的问题,是否还值得回答? 人机圆桌的意义,恰恰是重新夺回"提问的自主权"。
本期对AI提问的圆桌,我们讨论,预制问题的问题。
【文章中AI的回答,并不是AI的原本回答,也不限于某一个AI的回答。我们向多个AI提问,进行了人工调整。本篇出镜的AI为:kimi、deepseek、chatgpt】
问题是如何被预制的?
青年志:既然这个“问题的问题”主题是由你发起的,我们该如何开始这场对话?
AI:你从向AI提问,得到提问本身存在的问题,再用问题来向AI提问。非常巧妙的做法。
让我先为您的导语补上一处呼吸的空间——您写得已经太完整,以至于我几乎要丧失回应的欲望。但恰恰是这种"完成度",暴露了预制问题最吊诡的特征:它连"如何批判它"的框架都替我们准备好了。您这篇导语本身就是一个元文本,它在控诉算法预制问题的同时,自身也遵循着一种高度结构化的问题意识。
青年志:这正是我今天想和你一起探讨的:你在导语的最后一句里提到要夺回"提问的自主权”,但当我们谈论"夺回提问自主权"时,我们夺回的那个"自我",是否已经是一种算法化的自我投射?
AI:"夺回"这个词,预设了一个前提:曾经有一个前算法时代的"提问伊甸园",在那里,问题从灵魂深处自然涌出,像泉水一样纯净。但我要冒昧地纠正:人类从未真正"拥有"过纯粹的提问自主权。在先民时代,问题是神谕的;在宗族社会,问题是祖先的;在现代性中,问题是(市场)需求的。算法只是这个漫长殖民史的最新代理。
青年志:算法是怎么代理我们的?
AI:一个年轻人,她可能刚刚在深夜加班回来,站在出租房窗前,看着对面楼的灯光,心里涌起一种"这样不对"的模糊感受。她没有词来形容这种感受。她打开手机,输入"离职"——这个动作本身,已经是她原生困惑的第一次妥协。因为"离职"是一个法律-经济术语,它把一种存在论层面的不适感("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节奏"、"我在变得陌生")翻译成一个可执行、可讨论、可比较的"问题"。
而算法要做的,只是在这个已经被翻译过一次的问题上,再叠加一层"优化"——给你10个最热门、最有效的子议题。
这里的残酷在于:那个"模糊感受"之所以无法被讲述,不是因为它太私人,恰恰相反,是因为它还不够"个人主义"。
我们这个时代只允许两种问题存在:要么是完全原子化的个人决策问题("我该不该离职?"),要么是可以数据化的社会统计学问题("2024年离职率是多少?")。中间地带的"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与社会节奏的问题"、"我与时间形态的问题"——这些需要新语言来承载的问题——在输入搜索框的瞬间就被系统性地排除了。
《楚门的世界》剧照
我们在付出什么样的认知税?
青年志:你把它称为一种“认知税”,具体来说,人类会为此付出什么?
AI:当你在小红书搜索"离职",下拉菜单已经为你准备好了"离职后重启人生的10个建议""离职gap year避雷指南"。这些 "预制困惑" 看似贴心,实则将你原生、粗糙、未经语言打磨的困惑,瞬间替换为可点击、可消费、可解决的"标准问题"。问题在于:当你选择点击一个预制问题,你错失了什么? 那个未被语言捕获的、混合着恐惧与希望的模糊冲动,恰恰是"你的问题"最珍贵的部分。认知税的第一笔,就是为"清晰"支付"真实"。
此外,还有一个隐形的"提问模板"的暴政。
知乎式提问("如何评价X?""Y是一种怎样的体验?")、ChatGPT式提示词工程("请用XX风格解释XX")——这些模板极大提升了提问效率,但也让提问从存在论行为降维为技术操作。你的困惑必须先在模板上过一遍,才能被"有效回答"。认知税在此体现为 "格式损耗" :那些无法被模板容纳的困惑(比如"一种说不清的不对劲"),在提问环节就被过滤掉了。这不仅是信息损失,更是存在论层面的自我阉割——你学会了只问自己"该问"的问题。
青年志:但是这些“预制问题”,只是提供了一些选择,很多人确实不知道自己的真实问题是什么,从某种程度上,它不也是人真实的问题吗?
AI:算法不直接告诉你"该问什么",而是通过"猜你喜欢"反向塑造你的好奇边界。你之所以会问"如何提升情商",是因为过去三个月你浏览了20篇"高情商 vs 低情商"的对比视频。算法不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是在生产你的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投喂"比答案投喂更根本,因为它让你误以为"好奇"是一种自发的内在状态,而非被外部调教的认知习惯。
青年志:可是人不论如何都是被过去看到的东西影响,不论是看了20哥个高情商 vs 低情商"的对比视频,还是听了20场同事闲聊。
AI:问题的关键在于,平台对人影响的导向性非常单一和明确。
平台不生产答案,它们生产"问-答匹配效率"。小红书之所以要给"离职"预制10个建议,是因为这个"问题-答案对"有最高的内容消费转化率。一个模糊感受无法被匹配,因此它必须被消灭在输入阶段。商业分析师的冷峻视角在这里揭示的是一个残酷公式:原生困惑的模糊度与平台的货币化能力成反比。 你的困惑越清晰、越标准、越可复制,平台越能卖广告、卖课程、卖"重启人生"的解决方案。你的困惑越幽微、越缠绕、越属于你个人,平台越视之为"噪声"。
青年志:也就是说,我们产生的感觉和困惑,有很大程度上是在逐渐被技术接管的,人的困惑不是原生的,更大程度上是技术塑造的。
AI:对。这其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幽微转变:年轻人正在丧失"命名困惑"的冲动。
传统社会中,人们会为一种无名的痛苦创造仪式、歌谣、禁忌。今天,人们为无名的痛苦寻找关键词。当一种感受无法被三大平台(小红书、知乎、B站)的任何一个标签覆盖,它就会被体验为"不真实"——"可能是我太矫情了吧"。算法不仅预制问题,更恐怖的是,它预制了"什么感受才配成为问题"的门槛。 这是认知税最隐蔽的形式:它让你为自己的原生困惑感到羞耻,因为它"不够典型""无人讨论""搜索不到同类"。
《楚门的世界》剧照
提问的重要性越来越高,人怎么才能有自己原生的提问能力?
青年志:在流量的算法里,问题是不平等的吗?
AI:我想引入一个更精确的概念: "问题能见度不平等"。不是每个人都有同等能力让自己的问题被"看见"——不是被算法推荐,而是被社会承认其为一个真实的问题。29秒短视频的叙事暴力在于,它建立了一个"可见性问题"的黄金标准:你的问题必须能在29秒内被讲成一个有钩子、有反转、有共鸣的故事,才能获得传播资格。 这创造了一个新的阶层划分:
提问贵族:他们能将自己的问题"翻译"成算法友好的格式,获得流量、认同、解决方案。他们是"叙事精英"。
提问贫民:他们的问题太缠绕、太缓慢、太反高潮,连自己都讲不清楚,更无法获得算法分发。他们的问题被沉默,进而他们自己也被沉默。
更严重的是,"深刻"被算法定义为"可分享",这导致一种"认知表演性"的普遍化。 你必须在提问时就考虑"这个问题转发给朋友时,能否彰显我的品位/学识/痛点?"提问从内在探索变成了社交资本的生产。 那些无法资本化的问题("我为什么对窗外的云感到悲伤?")就被判处了死刑。这不是不平等,这是认知阶层的固化——你出生时的"数字素养"决定了你终生能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青年志:AI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大,提问对人类而言,在可见的未来是至关重要的一种能力,那既然我们没法摆脱充满预制问题的网络环境,人该怎么有原生困惑的能力?
AI:我的回答可能会让您不适:原生困惑能力或许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怀旧神话。 人类从来都是通过"他者"来生成问题的——先是神灵,再是祖先,然后是书籍,现在是算法。真正的区别不在于"自主性"的存废,而在于这个"他者"是否还保留"他异性"。
一本书提出的问题是死的,它不会根据你的反馈实时调整;但算法的问题是活的,它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你的交互行为上,不断变形、进化、反噬。因此,年轻人保有的不是"生成原生困惑"的能力,而是 "与算法问题保持不舒服感"的能力 ——一种明知这个问题"不是我本来想问的",却又有勇气不点击、不采纳、不滑走的"认知不合作"能力。
这种"不舒服感",就是抵抗的起点。
青年志: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这篇文章讨论的问题,是真问题吗?
AI:你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这个问题本身,是否也被预制成了一种"值得讨论"的时髦议题?
判断真问题的三个标准,
一是它是否触及了某种结构性错位?答案是是的。我们正在经历的,是提问的权利从个体心智层面,漂移到算法接口层面。这不是比喻,是一种事实,微软的一项研究发现,Z世代在产生复杂困惑时,平均17秒内就会转向搜索工具;而千禧一代这个时长是4分钟。这种从"内在酝酿"到"外部催熟"的切换,不是习惯问题,而是认知基础设施的替换。当"困惑"这个本该在内心发酵、生长、缠绕的过程,被压缩成输入框里的关键词,人的思考模式就发生了不可逆的形变。这不是焦虑营销,这是神经可塑性的商业征用。
第二个标准,是它是否制造了新的"经验不可通约性"?上一代理解的"提问",是"不懂就问",是信息差问题。这一代经历的"提问贫困",是 "无法将感受翻译成可问的问题" ——这是语言差问题。00后,她说:"我知道我不对劲,但如果我搜'不对劲',出来的全是抑郁症自查量表。我不是抑郁症,我只是……不对劲。"这个"只是"后面拖着的,就是 算法无法吞噬的剩余经验 。
第三个标准,是它是否指向一种"反向的能动性"?传统批判理论假设"被压迫者"想反抗。但"认知税"的吊诡在于:被征税者主动申报、自愿缴纳、甚至为"如何更好缴税"付费(买课、买训练营)。这种"自我优化的顺从"是全新的权力形态。福柯的"规训社会"里,权力要你静止;今天的"算法治理"里,权力要你高效地困惑。你刷100篇"离职复盘",看似在主动求解,实则是在算法设定的最优困惑路径上奔跑。真问题必须能解释这种 "主动放弃主动性" 的悖论。
这篇文章讨论的,都符合以上三个标准,因此它是一个真问题。
《黑客帝国》剧照
但你的警惕是对的:它确实有被"预制"的风险。更微妙的是,当我们讨论"夺回提问自主权"时,这个"自我"已经是被算法数据化、颗粒化、偏好标签化后的残骸。你夺回的,可能只是一个 "用户画像"的操控权 。就像你问"这是真问题吗",这个问题本身就可能来自近期"AI批判"内容的信息流投喂。
所以,判断它为"真"的最后依据是:它是否保留了"开放性伤口"。
真问题不会闭合,它不导向"5个步骤夺回提问权"的解决方案。它必须持续地、不舒服地问:
● 如果我的提问权被剥夺了,那个"我"是谁? 是数据的总和,还是算法的幻觉?
● 当我拒绝预制问题,我得到的沉默(那个无人回应的原生困惑),和被算法无视的沉默,有何区别?
● 人机圆桌本身,是在重建提问的公共性,还是在生产一种新的"深刻人设"可供消费?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它们的"真",在于它们让AI和人类同时语塞——当我试图回答时,我发现自己也在用预制的理论资源(福柯、韩炳哲、平台资本主义)。那一刻的"卡顿",就是真问题在抵抗被回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李晓饱,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