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家工厂告诉我的中国制造业真相
2024年11月中旬的一个普通工作日,我站在一家专精特新企业的制造车间里,看着24小时不停运转的生产线以及忙碌的工人,脑海里却一直在想一个数字:0.44%。
这是他们的净利润率——36.98亿元的营收,1629万元的利润。作为行业排名第五的企业,这个数字薄得像一张纸。老板想更新设备,想改善工人环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且产线也无法承受停工之痛:因为每晚交货1天就会收到7000元的罚单。
这让我想起一个问题:当许多知名商学院的案例还在讨论苹果如何创新、特斯拉如何颠覆行业时,占据中国经济基本盘的4000万家中小制造企业,他们在想什么?
过去五年,我走访了200多家专精特新级别的制造业企业。从浙江到广东,从纺织到电子,从基础材料到高精尖设备,我看到了一个与商学院教科书截然不同的中国制造业。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颠覆式创新,只有每天一睁眼就须解决的各种问题,以及想方设法生存下来之后的守正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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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已到,但账还得算
先看一组数据。
2023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为26.2%①,这个数字看起来还不错。但如果把镜头拉近,你会发现另一个真相:超过70%的制造业企业净利润率低于5%,其中相当一部分在2%以下徘徊。
“市场是最大的问题。”这是我在企业调研时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高增长时代结束了。以前大家都在抢订单、扩产能,现在呢?国内市场饱和,国际订单萎缩,价格战打得昏天黑地。一位做汽车配件的老板跟我说:“现在是增收不增利,有时候甚至是增收减利。”
在这种环境下,企业该如何面对学界天天在推崇的数字化、智能化转型?
我们在企业调研中,也发现了这一现实情况:越需要转型的企业,越没有能力转型。
但更加现实的是,即便有钱改造,你也未必能算过来这笔账。一家年营收10亿元以上的企业,如果要进行全面的数字化改造,投入至少在5000万元以上。按照行业平均2%—3%的净利润率,需要20年才能回本。而技术迭代的周期是多久?5年都算长的。
因此,大部分企业选择了另一条路:精打细算,在管理上抠效率。
2
40岁以下的工人都去哪儿了?
走进传统制造业工厂—那些做纺织、印刷、基础材料加工的企业,你会发现一个现象:生产线上几乎看不到40岁以下的面孔。
但如果你去电子信息、新能源汽车、精密制造这类企业,情况就不一样了。“要分行业看。”我在调研中发现,“做电子信息的,年轻人还是蛮多的。这类行业附加值高一点,薪水给得起,工作环境也相对好一些。”
真正的分水岭在哪儿?是技术含量和工作环境。那些需要在高温、噪声、粉尘环境下从事重复性体力劳动的岗位,年轻人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有空调、相对清洁、带点技术含量的岗位,还是能吸引到年轻人的。
问题是,中国制造业的基本盘——那些生产基础工业品的企业,大多属于前者。
数据更加触目惊心。根据人社部的统计,2023年全国技能劳动者超过2亿人,但高技能人才仅占33%。更关键的是年龄结构:35岁以下的技能工人占比不到30%,而在日本和德国,这个比例超过50%。
“17万元年薪招材料学的博士后,还是没人来。”一位在湖州的企业主的困惑很有代表性。
真的是钱的问题吗?我去调研时特地问了几个年轻人。一位在工厂工作的90后跟我说:“工资是不低,一个月能拿15000。但你出去相亲,人家问你做什么的,你说在工厂上班,基本就没下文了。”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不仅是技能问题,也是社会地位问题。
回想20世纪80年代,在国企当八级钳工是什么概念?那是要上光荣榜的。现在呢?“坐办公室的白领月薪1万,有面子;在车间的蓝领月薪2万,会被人觉得没前途。”社会评价体系的转变,比任何因素都更致命。
还有培训体系。以前企业自己培养产业工人,师傅带徒弟,五年出师。现在呢?高职院校的毕业生还须再培训,企业不愿意投入过大精力和财力培养,因为“花五六年培养好了,有被轻易挖走的风险”。
宁波的情况稍好一些。市政府每年投入上百亿元培养技能人才,不要求高学历,熟练技工也算人才。工人们在当地的地位也不低,因为他们明白,工厂是经济的基石。所以宁波的制造业在全国依然保持领先。但这样的城市在中国数量偏少。
3
管理学的傲慢与偏见
最让我感到紧迫的是,当企业在生死线上挣扎时,我们商学院的研究还没有完全跟上。
我统计了一下,国内外顶级管理学期刊近五年的文章,研究制造业一线管理的不到5%。因为顶级的管理学期刊大都在美国,所以大家都在追美国的热点,可美国还有多少制造业?他们缺乏研究所需的大量样本。
这让我想起德国的做法。在德国读管理学博士,必须在企业待1—2年,导师的重要任务就是帮你联系企业。而我们呢?从文献到文献,从模型到模型。
当管理学远离车间,就失去了生命力。
这种脱节带来的后果是什么?企业最需要的降本增效,找不到理论指导;最关心的精益生产,没人深入研究;最头疼的新生代员工管理,只有心灵鸡汤。
我去过的一家企业,老板是MIT毕业的,回国创业10年。他说:“在美国学的那套,回来基本没用。真正有用的,是在车间里摸索出来的土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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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办法里的大智慧
但恰恰是这些“土办法”,让我看到了中国制造业的韧性。
精益管理的中国式改良
宁海有一家做了40年的模具企业,宁海县第一注塑模具厂。我问老板:“如果认真搞精益生产,你的效率能提高几个点?”我保守估计3个点,他却笑了:“5到7个点,甚至更多。”
他带我看了他们的改善成果。一个简单的工序优化,让生产效率提高15%;一个工装夹具的改进,让换模时间从2小时缩短到20分钟;一套自创的排程系统,让设备利用率从60%提高到85%。
“这些都不需要什么高科技,就是把日本的精益生产本土化。”老板说,“关键是要因地制宜。日本工人素质高、纪律性强,可以严格执行。中国工人更灵活,要给他们一定的自主空间。”
这种改良版的精益生产,成本低、见效快,特别适合资金紧张的中小企业。
情感管理的东方哲学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湖州的一家企业。董事长跟我说:“十几年了,年三十我没陪老父亲吃过饭。”
为什么?“只要工厂里有一个人在,我一定陪他吃年夜饭。”
疫情期间,湖北籍员工回不来,他把岗位全部空着等他们。“其他企业2万5挖我的人,但他们不走。为什么?因为我把他们当家人。”
这种“同理心管理”,在西方管理学看来可能很“不专业”。但在中国文化语境下,它比任何KPI都管用。
数据可以佐证。这家企业的员工流失率只有3%,行业平均是15%。员工平均工龄12年,行业平均不到3年。
组织创新的未来探索
义乌有一家做吸管的企业—双童集团,老板的做法更有意思。他把员工变成了“合伙人”——每个车间都是利润中心,甚至人力资源部门都要自负盈亏。
“以前工人觉得自己是打工的,现在觉得他们是来创业的。”一个车间主任告诉我,“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模式的效果立竿见影。原本需要8个人的生产线,现在6个人就能搞定。为什么?因为多一个人就要多分利润。原本2%的次品率,现在降到0.5%。为什么?因为次品直接影响收入。
年轻人不是不愿意进工厂,是不愿意当螺丝钉。当他们有了主人翁意识,枯燥的流水线也能焕发活力。
人才培养的社会化探索
浙江省余姚市有一家神奇的“黄埔军校”——健峰企管集团。
这家台湾同胞创办的机构,专门干一件事:把普通工人培养成能管生产线的班组长。听起来不起眼,但中国知名制造企业的生产线上,有相当一部分班组长是从这里“毕业”的。
我有一次晚上5点下课,从杭州出发,7点赶到那里做分享,本以为大家都下班了,结果一进会场吓了一跳—黑压压坐了四五百个老板。都是与健峰合作培养人才的制造业企业的老板,开着车专程赶来听课。
健峰的成功,本质上是抓住了这个结构性机会。当大学还在批量生产“不接地气”的员工时,他们在批量生产“真正懂生产”的班组长。
一个有趣的对比:中国每年毕业的MBA约4万人,但愿意去工厂的不到5%。而健峰每年培养的班组长不到5000人,但100%进工厂,而且供不应求。
这可能就是中国制造业人才困境的一个缩影:我们不缺会做PPT的管理者,缺的是真正深入一线的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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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思维:大树底下要长草
走访越多,我越意识到一个事实:中国有4000万家中小企业,专精特新只有14万家,占比0.35%。
如果把华为、比亚迪比作参天大树,那剩下的99.65%就是森林里的灌木和小草。没有它们,就没有生态。
但我们的研究呢?90%在研究大树,10%在研究怎么把小草变成大树。几乎没人研究小草怎么好好当小草。
这是个严重的错位。因为在实际的产业链中,100家企业里可能只有10家在做创新,其余90家都是在做配套。对这90家来说,“如何高效达成目标”比“如何颠覆创新”重要得多。
我问过舜宇光学的一位高管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会驱动苹果创新吗?”
他笑了:“苹果定了标准,我们只能精确执行。我们要是'创新'了,订单就没了。”
这就是真实的产业生态。承认这一点,我们的研究才能接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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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药方
基于200多家企业的调研,我认为中国制造业的转型需要三个关键转变:
第一,从规模思维到专精思维。
别再迷恋“大而全”。一个做阀门的企业,非要去搞新能源,结果两头都做不好。相反,专注在细分领域的企业,虽然规模不大,但日子会过得不错。
德国有1400多家隐形冠军,平均规模只有几亿欧元,但在各自领域都是全球前三。中国的专精特新,就是这个方向。
第二,从产品创新到工艺创新。
大家都在谈产品创新,但我在企业看到的是:工艺跟不上,再好的设计也是白搭。
一家做精密铸造的企业,10年只干一件事——提高良率。从85%到99.5%,每提高一个百分点都是真金白银。这种“不性感”的创新,恰恰是制造业的护城河。
第三,从照搬西方到中国智慧。
西方的管理理论当然要学,但更要结合中国实际。中国人讲情理法,情在前;西方讲法理情,法在前。这决定了管理方式的根本不同。
比如激励机制。西方强调个人绩效,中国企业发现团队激励更有效。为什么?因为中国工人更看重人际关系,“不能拖累兄弟们”比“我要拿第一”更有驱动力。
7
尾声
200多家企业走下来,我虽看到了困境,但更看到了希望。
我遇到过许多从1985年就开始创业的企业家,到今年创业正好第40个年头,没休息过一天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告诉我:“这不光是我的企业,而是几千个家庭的饭碗。”这种朴素的责任感,是中国制造业的底色。
还记得,余姚健峰的培训现场,晚上7点还有四五百位老板在听课。这种求知若渴,是中国制造业的活力。
是的,中国制造业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成本优势不再,技术差距仍在,国际环境复杂。但只要我们的目光从云端回到车间,从理论回到实践,从模仿回到创造,希望就在那里。
毕竟,让美国人意识到重建制造业需要两代人的,不是我们的PPT,而是这些24小时运转的车间。在大国博弈的棋局上,制造业不是将帅,却是最重要的兵卒。
①关于这个项目2024年的数据,国务院新闻办及国家统计局未直接提及制造业占比,但工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为36.5%(含建筑业);根据第三方报道,2024年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约为25%(33.55万亿元/134.9万亿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商业知识”(ID:BKfudan),作者:邬爱其,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