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厂高管空降县城五星酒店
01
前几天,有个县城酒店工作的妹子微信上问了我一个问题:“哥,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数据清洗分析及可视化’?”
这直接给我问懵了,“什么玩意?”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问问题的妹子叫思思,她在南方某个县城五星级酒店做宴会销售。
她解释称,“我们今天开经营分析会,新来的领导盯着我PPT说:你这个销售数据颗粒度不够,一会和我对齐一下,再做好清洗分析及可视化。”
思思说她满脑子都是问号,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酒店工作?
我没忍住,笑了。思思是我老朋友,说话历来温柔不失干练,不是那种会动不动抱怨职场的人,回老家三年,生活原本过得安稳又规律。
我们偶尔联系,聊的无非也是行业趋势、节假日流量波动,但最近,她频繁地向我发微信,有时候是一张会议截图,有时候是一段类似上面的文字或语音。她感慨,“我可能要被新领导卷死在我们县城了。”
事情的起因,是她们酒店最近引进了一位从杭州回来的高管A总。
思思说,这个A总号称自己是前一线互联网大厂的创新业务BD负责人,长得精神,说话也利落,一出场就自带一种看起来很懂的氛围。
酒店管理层对他格外器重,还在全体会议上隆重介绍:“我们要向A总学习新的互联网打法。”思思哀叹,“你知道吗?我们酒店以前也加班,但加得心甘情愿。现在,是在被他用日历堵住生活。”
A总入职以后,酒店每周固定开经营复盘会,每月有指标对齐会,领导群里出现了“推进项目闭环”、“提炼亮点打法”、“复用高频模型”这些小镇青年们以前从未见过的词。
思思最不能忍的是,她负责的客户是本地教育系统、几家烟草单位和银行工会,沟通全靠熟人、吃饭,“你和客户对齐颗粒度?人家还没加你微信呢。”她语音里的语气有点抓狂:“这玩意我们酒店总经理都看不懂!我感觉我就是个被迫登月的打工人。”
思思三年前从北京回到老家,原本想着生活慢一点,能每天准时下班,晚上去跳舞、做饭,偶尔约朋友喝酒、谈天。
她是典型的曾经卷过,现在只想不卷的类型。
但现在,她说,“我从北京逃出来,是为了不被人催日报、不被人管KPI的。没想到在自己家,又撞上一个汇报复读机。”
而最让她焦虑的,是生活被彻底打碎的节奏感。那天我们语音,她语气低落地说:“熙哥,你知道吗?我现在连午休的时间都没有了,被A总的‘项目推进会’干碎了。”
我突然想起她以前常发的一张照片:下午四点,落地窗外阳光洒进来,桌上一杯百香果绿茶,备注是今日无事,正好晒太阳。现在,思思每天要给老板发日报、发周报,还得做一份“阶段任务节点拆解表”。
她说,“我们酒店以前也写周报,但都是一句话:这周签了哪些客户。现在要写成PPT,还要讲故事,像融资一样讲。”她叹了口气:“真是搞不懂,我们一家酒店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02
A总刚来那几周,思思是佩服他的。
“毕竟人家简历确实亮眼,说自己在杭州做过平台级业务的BD,汇报对象是VP。”思思回忆,“他做的PPT都特别好看,配色、图标、排版都很互联网。”她开始时也想努力靠近,主动向对方请教私域运营、会员复购、数据复盘模型。“我真的以为他能带来一些新东西,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们这种传统酒店人也能学习一下。”
但不到一个月,她开始意识到“A总很多东西,是说出来的,不是做出来的。”“比如他搭了一个会员体系,说要用CRM建模,结果我们的Opera(酒店pms系统)根本对不上他那个版本,还要另花钱去定制。”
“说要搞私域,但我们这里的高净值客户压根不扫二维码,只认推荐人。他在大城市讲数据驱动,在这一落地就断电。”
思思最印象深的一次,是他们去拜访一家当地地产公司负责人,她跟了三年,关系已经很熟了,谁家生娃、谁调岗她都门清。结果那天,这位新领导A总坚持要用“互联网打法”,给客户展示了20分钟的会员激励方案,还拿出一套联名概念说要引流破圈。
客户听得一脸懵,最后说了一句:“你们是不是改做文旅地产了?我们现在不做这块。”“我当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思思笑着说,“你知道最绝的是啥吗?客户走后A总还说:反馈还不错,下次可以试试专项项目推进。”“他真的是从来不怀疑自己。”思思感慨,“而我们这些在本地耕耘的老员工,每次出错都在自我检讨。”
但在思思看来,A总确实很擅长汇报。每月一次的业主经营汇报会,是他的主场,大屏幕PPT轮番播放,每页都有引人注目的图表、漂亮的增长曲线,还有三层金字塔模型、一张未来三年增长预估图。
“我那天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好像我们真的要成为下一个县域新标杆酒店了。”总经理和业主频频点头,有几次还私下对思思说:“你们要多跟A总学一学,现在时代变了,要用互联网逻辑做酒店。”
“我点头,笑笑。”思思说,“我也不是要反对他,只是我心里知道,我们酒店的日常根本不是这样运转的。”她继续一家家扫客户、打电话、跑审批、送资料,和本地文旅局、银行工会、国企单位搞关系。“签单还是靠人脉和反复拜访,这些不是报表能解决的。”
而A总大多数时间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大屏幕复盘上一季度的会员裂变趋势。
思思的情绪开始变化,“我以前觉得是自己不懂互联网,后来发现,有可能他也不太懂酒店。”有一天,她忍不住吐槽:“他在我们酒店就是讲课的,讲完就走,走完没人知道该干嘛。”
她们部门里私下流传一句话:“他很会讲,但讲完了没人能接得住。”思思笑着说:“我们以前有个老领导,学历不高,干活也没PPT,但一句话管用:今天他不买月饼,我明天就取消他供应商资格。”“我觉得好像也挺高级的。”
03
“我后来想明白了,他可能也挺怕的。”思思在语音里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那天她刚开完例会,一个人走去酒店后面的河堤边抽了根烟。
她说,自从这个大厂高管来了以后,她最常见到的场景,不再是同事下班骑电动车离开,而是办公室的灯光亮到晚上十点,还有一个人坐在投影幕前,不断修改那张“私域引流转化漏斗图”。
“他也焦虑,比我们更怕失控。”思思后来听说A总其实是被优化掉的,所在的大厂业务线撤了,他被一轮轮谈话后“主动离职”,赔偿不多,房贷不少,杭州的生活断掉了,他只能回到老家重新开始。
A总自己说,是“想陪陪爸妈,想扎根家乡文旅”。思思听到后没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想:“他其实是不知道还能去哪。”
“你发现没?”思思问我,“我们都在逃。”“我逃的是加班、裁员、早八晚十,他逃的是中年焦虑、名校围城、天花板。”“只不过我们不小心,在老家五星酒店里撞上了。”
有段时间,思思也动过离职的念头。“我真的很怕我会被他卷得变形。他讲的那些词我一个也不想学,但我也怕总经理说我不思进取。”
最近,有一次A总在会上提议:“我们要不要引入大小周制度?”
思思当场愣住。她身边的副总经理没吭声,HR眼神躲闪,只有总经理轻咳了一声,说:“我们这里是地方企业,不太适合这个节奏。”
“那一刻,我真的松了一口气。”思思如释重负。她知道,这种事情总经理拒了,不代表不会慢慢以另一种方式出现。比如考核制度,比如节点通报,比如KPI倍增。
“我有时候也恨自己不争气。你说我一个堂堂211毕业生,怎么现在最大的愿望是每天六点下班、周末不加班?”但她也慢慢接受了,不是逃避竞争,而是选择了一种体面活着的方式。
她说:“我不是不努力,只是努力得有点累了。”而那位高管呢?最近在向人事打听前台部门的运营流程,开始说自己要“接地气、重一线”。
“可能是他也察觉到了吧,PPT终究是撑不了业绩的。”思思轻声说。“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你说,他在杭州可能只是个业务边角料,但到了县城五星酒店,他要装成能带飞整个团队的人,难度比我们大多了。”
“而且他每天都在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证明自己还没过气。”
我问她:“你希望他走吗?”她想了想,说:“其实还好,我不希望他走,也不希望他赢。”
我一时间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思思却笑了,“他走了,总经理可能真的以为他是人才,接下来还会来下一个。”“他赢了,我们这些不讲黑话的,就都得下岗了。”
思思一字一句地说:“我就希望他慢慢混不下去,但还能勉强留下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旅界”,作者:theodore熙少,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