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与突围:AI一代的爱与忧愁
本期为《仲夏六日谈》第四季第一期节目文字内容,主题为《异化与突围:AI一代的爱与忧愁》。
十大看点:
·浪潮之下,人们该如何主动走入AI围城?
·AI如何改变人与世界认知的关系?
·何为"人异于AI者几希"的独特性?
·教育如何培养"AI无法替代的能力"?
·职业分极,社会如何适应就业的结构性变化?
·AI原生一代的生命存在图景为何?
·讲故事与定制化,AI时代下的消费转型?
·AI是否会催生新的"社会分层与不平等"吗?
·AI将如何重新定义人类的情感连接与价值?
·面对系统性困境,个体生存对抗策略是什么?
对话嘉宾:
许纪霖 人文学者、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历史系教授
蒋松筠 知名B站UP主
陈小雨(主持)百万知识博主、前《奇葩说》辩手
异化与突围:AI一代的爱与忧愁
陈小雨:大家好,欢迎观看《仲夏六日谈》,我是小雨,也是本期节目主持人。今天我们要聊的话题是“异化与突围,AI一代的爱与忧愁”。今天我们邀请到两位嘉宾,一位是著名人文学者许纪霖教授,他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教授,另一位是“老蒋巨靠谱”,我们也是老朋友了,他是B站知名up主。我自己也是一名知识博主,同时也是《奇葩说》的前辩手。现在我们就进入第一个问题,就是各位觉得AI对你们生活的改变大吗?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这是一个真问题吗?
许纪霖:我觉得AI今天不是改变的问题,我觉得可能是重新塑造了我,也就是说,有了AI以后,我们看世界的方式,我们和世界发生关系的方式,可能就会变化了。我们远的不说,从ChatGPT发布,到今天差不多已经快两年半了,它出现以后,事实上我发现我今天已经离不开AI了,有问题就去请教,要么ChatGPT,要么DeepSeek,要么Kimi,还有其他的AI产品。我的手机里现在已经装了五六个APP,哪个好用就用哪个。我会发现,我和世界联系的方式真的变了。今天我们谈的主题叫“异化与突围”,我觉得不是一个突围的问题,难道你想走出AI吗?如果AI是一个围城的话,今天我们关心的问题,是怎么走入这个围城。
过去钱钟书说,围城里的人想出来,外面人想进去。今天大概进去的人是不能出来的,你就永远“困”在AI里面了。现在我正动员我的学生、我认识的所有人说:一个新时代来临了,我们必须进一步与AI共生存。
老蒋:刚才许老师说的问题,正是我这一段时间在思考的,我觉得我的生活还没有被AI大幅改变,但这是我故意克制的结果。因为我是以文案视频化为主要工作内容的一名视频创作者,我的精华就在于我的观点,和对事情的理解,包括我的文案转化和表达。我现在调研其实用AI用得很多,但是我会非常担心,假如让AI给我写提纲,哪怕是我给它说一个非常事无巨细的prompt,让它生成一个提纲,我仍然会觉得,我会损失很多东西。
我不知道许老师有没有这样的体会,您做学问这么多年,我是觉得写作的过程,也是一种输入的过程,实际上有时候卡壳卡在写作上,本质原因是我没想明白。所以我就会想,把一个内容交给AI,中间这些卡住的时刻,AI帮我解决了,那不就是我的思考没有进一步深入吗?所以我现在会克制地不用AI给我去帮助,我只用它调研资料,问它一些问题,但是很少让它辅助我进行思考,或者帮我写文案。
还有一个问题,我是一个内容生产者,这是我的生活与工作。但我觉得在广泛的现实生活中,这是非常泾渭分明的。有一批脑力工作者,生活已经离不开AI了,AI对他们的改变已经非常地巨大了,包括对产业链有很大的调整。但是相当多的体力工作者,比如服务业,他们的生活和AI脱钩得还很厉害,所以我觉得现在应该是AI时代到来前的一个启蒙期吧。
许纪霖:我当然也是一个内容创造者。做研究、上课、备课,也是内容生产。我找一些基本资料的时候,会让AI来帮助我,但是基本的想法、框架、构架,包括基本的表达,还是要靠自己的。但是我经常会让AI做PPT,因为我们做老师的要上课,但是后来我发现,AI很有趣,它有时候很逞能,比如说我对它发一个命令,我说你不要给我增加内容,你就按照我输给你的内容,给我做一个PPT就完了。但当它梳理模架、框架、大纲的时候,一定要给我加内容。
可以说,这些内容都是对的,但是在我看来都是“正确的废话”。但是像我们作为内容生产者,我不要求全面,我只要求“片面的深刻”。
所以我就就觉得要警惕,小小的霸权已经开始了,AI的小小霸权,试图来控制我们、主宰我们的小小霸权,已经开始了。
老蒋:所以中间层的那些东西,我觉得还是要保护起来。尤其像我这样,把它当成吃饭家伙的人。我觉得我和许老师,还有一点站位是不一样的。您是在某一个领域,有极深的积累和学识,其实您思考的部分已经很完整了,只是需要把它进行转化,这方面用AI我觉得可以,其实还是比较顺畅的。但我不一样,我是很多时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经常换领域,调研,再形成想法,也就是说,很多时候我的想法是不成熟的。所以我更觉得,要稍微和它保持一些距离。但是不知道能抵抗多久,我觉得可能就是这两年的事儿。
陈小雨:我同意你说的。我们有时候需要AI帮我们转化,但我觉得我好像介于你们两位之间,我也是做内容生产的,然后当我碰到思维的卡点的时候,我会跟AI对话。但是就像您说的,它会给一个大而全的、非常概括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些是不足以转化成一条好内容的,因为AI没有肉身经验,它也不懂得观众。我和观众相处这么久之后,我会了解自己内容的强项和切入点在哪,所以比如AI给了四五条内容,我可能会在里面选择特别好的那一两条,再进行深入的思考,以及思想上的左右互搏。但是AI可以帮我先把这四五条给铺展开,我感觉在这一点上还挺有帮助的。
老蒋:对,这一点它是很强的,而且我觉得如果是使用AI的高手,比如自建一个大模型,或者是对它进行微调,把自己之前所有的文章输入进去,让它高度定制化地生产接近自己表达风格的东西,可能确实能帮到很多。
许纪霖:我这两年一直讲,AI就是一个大学霸,你问它什么问题,你要它生产什么内容,它生产的都是一些规范的标准答案。除了它的一些幻觉问题以外,剩余的那些都是“学霸式回答”。“学霸式回答”有什么特点呢?它提供的是一个标准的答案,这是AI的强项。所以我说这个“大学霸”出现以后,任何人类学霸,都是小巫见大巫,不是它对手了。但是AI缺什么?AI缺的就是学霸之上的,那一点点内容,就是说它独特的个体经验,或者说它来自于生活的感受,或者说非常惊异的一些语句,至少到目前为止,它是生产不出来的。
老蒋:这些东西,我觉得我们人类也不是生产出来的。我觉得AI缺乏一种以身入局的能力,它是把概率最高的回答,这个问题下面最有可能的正确答案和最优解的东西提供出来。但是我觉得现实世界和社会是由人组成的,我们人有时候有很奇怪的想法、很阴暗的想法,同一个问题,两个同样聪明的人,居然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见解。
我觉得这些东西,正是我们人比较独特的东西。还有一点,是真正的创造性,也就是在目前范式之外,能够生发出一个新的东西来,我们找到了一个系统之外的解答,我们想招儿,动用自己全身的创造力去思考和讨论,我怎么解决一个新的问题?我觉得这是AI,至少暂时还离得很远的。
但问题就是,我觉得在全世界所有人类中,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也是极少数。或者换一个表述,不那么精英化的表述,我觉得可能我们在某一些时刻,都有这种能力,但是其实我们大多数的生活中,这种能力是用不上的,我们都是在用老经验、老方法来解决一些问题,这恰好是AI最擅长的,因为它综合了几乎人类历史上的全部经验。所以这是我觉得人类独有的东西还是很坚固的,但是它到底能在我们生活中占比有多少,它到底能不能形成生产生活中一个主流的生产价值,我们怎么把我们的价值和生产价值相剥离,或者重新再整合,可能就是下一个时代的命题。
许纪霖:孟子说过句名言,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和动物的差别,一点点而已。当然孟子说的这个差别是指道德,就是不忍之心,但是我套用孟子这句话,在一个AI时代,人异于AI者几希。作为我们大学老师来说,AI出现以后,AI提供的回答,是一个海平面。我一直说,今天衡量什么是好的老师,什么是好的学生,标准和过去不一样。是什么呢?就是你能不能超出AI所提供的这些内容?哪怕只有一点点,这一点点就是你的独特性,你的创造性,你的想象力。但不管怎么说,AI的出现以后,实际上对我们人的要求更高了。
老蒋:我觉得在我们聊时代性命题的时候,都会有很多忧虑,但是到具体生活中,AI其实有时候是很平权的。我再说稍微近期的一件事,最近的两周,我妈妈做一个眼科的眼底黄斑病变手术,比如说在医疗场景中,黄斑病变这个手术之后是很奇怪的,医生对一个眼球做手术,把一种惰性气体填充进去,然后我妈妈需要24小时趴在床上。我就不明白这个原理,像这种问题,以前是很难搜索的,因为你很难向搜索引擎去搜索。眼底黄斑病变是可以搜的,原理也是可以搜的,但是它出来都是一个文章。你说我眼睛里有气泡,需要趴着,这是一个不精准的描述,搜索引擎可能都搜出不来。但是像这种医疗建议或者疾病原理,你可以用非常模糊的方式向AI去描述。我试过,说我妈得了一种眼科疾病,做完了手术,我都不告诉AI是什么病,现在眼睛里有气体需要趴着,AI就能跟你说,你妈妈得的是什么疾病,然后为什么要趴着?护理建议是什么?大概得多久?这个疾病的原理是怎么样的?治疗方案的原理是怎么样的?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平权,这是AI积极的一部分。
它像我们自媒体干的一件事,就是把专业壁垒的信息差给打破,AI可能更进一步地打破了,刚才您说海平面,人类经验中的90%,它都能够给平权地向大众展开。法律建议、医疗建议,这些之前都是非常专业的东西,但是现在普通人很模糊地去提问,就完全可以解决其中很多问题。我觉得这是AI积极的一部分。
陈小雨:是,而且这也改变了我们看待信息和知识的方式,我们不再觉得那些东西是特别遥不可及的,或者需要我很多的精力和时间成本才能知道的。比如以前,我可能不会费精力去查这个事,我觉得它飘过去就飘过去了,但现在我觉得世界上一切的知识,对我来说都是动动手指就唾手可得的。
老蒋:对,假设我妈10年前会得这个病,我可能会觉得我不想耽误大夫这么多时间。我觉得我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或者就听大夫的就好。现在其实我们对待信息的方式和心态变了,我觉得这些知识,我是“配得”的。我有可能是一个完全没有医疗医学常识的人,现实是有能力知道的,有渠道知道的,这是一个心态上的变化。
陈小雨:说得太好了,提高了我们求知者的“配得感”。
许纪霖:知识面前人人平等,是吧?今天这个时代到来了。在AI面前,人人是平等的,而且它是用一种大众的语言,以及大众可以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说实话,过去我们普通人是蛮辛苦的,甚至很难看懂药物的说明书。我一直觉得药物的说明书,就是一般人是不知道在说什么,全都是学术黑话和实验数据,还有像电器产品的说明书,也令人费解。但是你现在看,今天AI所表达的,我觉得只要有初中以上水准都能看懂。所以这个时代,我个人还是蛮喜欢的。我们终于在这种专业知识面前,变得平等了。我们都可以请教AI,获得我们想得到的知识,这是我非常喜欢的那部分。
陈小雨:我们的下一个问题就是,两位老师是否觉得,AI会给我们带来颠覆性的改革?我觉得刚才我们差不多聊到了,对于我们的个体生活,这好像确实是一个非常剧烈甚至有些不可逆的改革。如果您从历史的角度或者从行业的角度,您觉得AI会给我们带来颠覆性的改革吗?
许纪霖:答案是肯定的,我相信现在已经几乎没有人会怀疑这个问题。AI革命是人类历史上第三次大革命,AI在两年半之前一出现,我就非常重视,按理说一个人文学者,这场技术革命本来不是我的专业,但是这两年多来,我做了很多讲座讲AI。当然会有人觉得奇怪,你又不是AI专家,但我是从人类文明史的角度来看的,AI就是人类文明史上第三次大革命。第一次是农业革命,发生在1万年前,第二次是工业革命,差不多发生在18到19世纪,这两次革命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部分地解放出来。而AI这次革命,把人从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这个解放不是部分地解放,是普遍解放。所以你可以看到,今天大概很少有人怀疑,AI对每一个人、每个行业所带来的挑战。除非这个行业是一点不用脑子的,只要稍微要动脑子要思考,都可以借助AI来实现跃升。
老蒋:我还是很矛盾,我之前出过一期视频聊这个事情,如果从中长期的角度,我和您的看法完全一致,它一定是场变革。但是从短中期,我看到很多问题。像您说的和人类文明史上的两次变革相比,我们把它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去对比,我觉得AI在现阶段有一个问题是,它并没有极大扩充人类的需求值,它只是让工作效率或者生产效率极大提升了。
而工业革命真正伟大的地方在哪?我觉得它不光能让生产一匹布的时间,从两个小时变成了五分钟,不光是这样,而且它通过几条路径把工业品的价格极大地降低,它也通过各种技术提升了人类的平均寿命。一个40岁和一个80岁的人相比,80岁的人绝不只有两倍的需求,而是有无数倍的需求,因为他有终身学习的需求,有养老的需求,有治疗癌症的需求,如果是人40岁就死,连治疗癌症的需求都不存在。
工业革命也发明了电灯泡,它的意义,不仅仅是把我们看东西的时间,从10个小时变成15个小时,只增加了1/2。如果没有电灯泡,我们就没有这么多夜晚娱乐生活,下班之后的一整套生活方式都不会有。所以这在很大程度上扩展了人类的需求值,而且不是通过扩张效率的方式,而是增加了无数种之前根本不存在的需求。
所以我认为AI还有阶段性的问题,因为现在AI其实最先突破的还是AIGC(AI生成内容),就是集中在内容生产这个领域,但是AIGC有一个问题是,现在的媒介环境里内容已经高度的负极化,或者说高度溢出了,它是供大于求的状态,尤其是平庸的内容,市场上已经不需要了。
而AI目前,我觉得比较公允地来说,它能产出70到75分的内容,但是它确实产生不了85分、90分的内容。像许老师您讲的课,您的洞见,AI肯定是生产不了的。但是其实缺的不是评论向的内容,现在市面上我们靠人力、我们自媒体人有这么多利益的驱使,我们已经能生产很多评论向的内容。那么最顶尖的内容制作人,生产的内容呢?那些顶尖的影视剧作品,那些能鼓舞人心的,包括像您这样的洞见,怎么办呢?暂时AI还碰不了。所以我觉得是一个阶段性问题,就是卡在现在的情况来看,它暂时还没有能力解决。
有很多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形成了一个不太好的现象是空转,就是效率在空转。我之前出了一期视频讲的就是这个东西,大多数普通人,我觉得用前瞻性的思维,它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很多互联网行业,用AI最多的普通人,反而他们会觉得,AI带给我的不是工资提升,而是本来需要三个设计师,现在只需要一个。这背后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效率在空转。如果没有需求的增加,那么效率提升就是内卷。
所以我的矛盾点在于这,中长期AI是一定是一场变革,但是短期,我们需要突破这一点,用各种各样的方式。
许纪霖:任何一次新的技术的出现,实际上可能也会产生创造新的需求。
工业革命发生以后,很多人也很担忧,就像今天AI出现以后担忧,怕自己下岗,怕自己失业,因为机器替代了人,所以当年还有工人捣毁机器,他觉得是机器让他失业了,所以捣毁机器。这是在英国工业革命当中发生的现象。但是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无论是蒸汽机,还是电的发明,又创造了新的需求。
今天AI刚刚出现,它是不是可以创造新的需求?我个人是持比较谨慎乐观态度,它一方面大大提高了效率,替代了我们好多的脑力活动,但是接下来,现在你看我有好多朋友,特别是年轻的朋友,他们过去做“互联网+的”,现在都转到去做“AI+”了,“AI+”以后,可能就会创造新的消费,新的需求。
当然现在还没开始。但我想一定会出现这样一种新的需求,人类的需求不是到顶了,需求是不断被创造出来的。新的技术,新的生产水平,它会创造新的需求。包括像内容生产这部分,因为我个人觉得,可能我和你在这方面的依赖性还不强,我认识几个做剧本创作的年轻朋友,他们告诉我,他们现在创作的方式完全改变了,接到一个定制需求以后,他把创意输给AI,然后就由AI来输出内容,整个方式改变了。
一是效率提升了,二是AI有时候创作的那些内容,也未必是我们能想到的,它也有些非常奇妙的组合。随着AI以后越来越聪明,它所接触的语料越来越多,特别AI实际上现在已经有它自己的一种独特的、怪异的思维。那么以后究竟如何?现在还没法想象。
简单的说,AI就是一个硅基生物,虽然它从我们碳基生物这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但过了某个临界点,它有了自我意识以后,它可能也会有它的想象力、创造力,但是“非我物类,其心必异”。它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恐怕不是我们能判断的。我们现在还不可以理解AI的逻辑,以后会不会它的逻辑和我们渐行渐远?
比如,阿尔法狗(AlphaGo)一开始学习人类的棋谱,慢慢它自我学习了,后来像李世石,包括中国顶尖的围棋高手都没法打败它了,因为阿尔法狗对围棋的理解,用围棋的行话说,上了一个境界。它的下法是我们过去没看到过的。现在围棋可以是这样,其他领域恐怕也会这样。AI世界的未来会很奇妙,而且会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
老蒋:我补充一下,许老师刚才说的跳脱出了生产和需求的框架,到了我们怎么认识世界,或者AI新的思考问题,或者说AI看待世界的方式。阿尔法狗就是一个特别好的例子,因为阿尔法狗最开始是人类人为给它定式,让它学习人类已知的棋谱,发现学出来也就那样,但是当你要两个阿尔法狗左脚踩右脚,自己和自己下棋的时候,它想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它没有定式。没有定式以后,你会发现现在围棋界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是大家谁下得好,是谁学AI学得像的,所以实际上是AI定义了围棋,也就是怎么样下围棋才是最好的。而人类向AI去学,我怎么样去能像你一样下棋。所以我觉得除了生产需求这个框架,工作系统就业这个框架,未来还有一个框架是教育方面,这可能是影响更为深远。
我觉得我和许老师,我们过了一定年龄之后,我们可能认识世界,有自己的一套东西和框架。但如果是小孩呢?假设他是现在三、五岁,他开始大量和AI去对话,那么AI这种看待世界不同的角度,在和他形成交互之后,他是不是思维方式也会更加偏向于AI呢?而那个可能又不光是人类经验的总结,它有一些特别的东西,然后这一代的人成长起来,也就是AI后时代的人成长起来,他们又会怎么进行其他的创新?我觉得这是真正有可能影响很深远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它的滞后性是很强的。
就像移动互联网现在对00后们表达习惯和舆论市场的影响,我们看到在差不多这三四年,才真正能看到一些端倪。但移动互联网2010年后就开始了,我觉得这个问题也是,AI的影响,可能得到2040、2050年,真正的AI一代成长起来,占据话语的主导权,和在生产上占据重要地位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它究竟给世界带来什么影响。
陈小雨:我特别赞同你刚才说的,关于围棋的例子,我前段时间听了一个关于德州扑克的播客,说自从计算机知道怎么下德扑之后,就改变了整个德扑界选手们训练自己的方式,现在大家都在想怎么能让自己更像一个计算机,因为德扑是一个特别容易受情感影响的决策,我可能一亏就是100万美金。所以现在顶级棋手的进化方向都是,怎么能够让自己更能靠近计算机算出来的基线操作,而不是说怎么能在自己的战略层面,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AI没有肉身,它也不会受到道德惩罚,所以它是没有社会规范和道德的,我不确定我的理解是不是正确,但我觉得AI和人类相比,它是更去习俗化,甚至可以说是去规范化,去道德化的,所以它有时候会有一些特别跳脱出框架的思路。
昨天我还听到有两个老师在分享的时候,有一个研究计算机的教授说,说AI经常给他一些思考问题的新思路,比如说人类在听到考官给出一个指令,说考试的时候不许翻书,人类学生就不会翻书。老师出去喝口水,他也不会翻书。但是一个AI学生,就会在脑子里建立一个等式,第一,老师在场。第二,考试。在这两个条件等式下,我不准翻书,但是老师一出去,AI就会开始翻书。我觉得这是一个AI特别挑战我们传统认知和道德的地方,但可能这也是它在思维上能够给我们启发的地方。
老蒋:是,一定是。AI没有人类的很多前提,比如它没有这种道德一致性的前提。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虚伪,我就不会这么做,但AI可能在这个情况下,你如果没有额外的输入,它就纯粹地进行利弊判断。老师一出去我就翻书,我得分的概率会更高,我当然就要这么去做。包括我觉得围棋也是一样的,人类为什么需要有定式?是因为我们大脑处理不了这么海量的Token,我们必须得把棋的脉络,想象成一种结构化的思维:对方是在下什么定式?我在下什么定式?我需要怎么去应对他?但AI不需要,AI就是思考这一步,思考后面的几十步,然后我这么下赢的概率比那样下多了5%,我觉得它真正是没有了人类的算力限制、内存限制,我们的一些道德限制,人和人之间眼光的限制,这个也会非常大的影响我们的判断。
我们很多时候会觉得丢人、羞愧,别人怎么看待我,我以后怎么面对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说谎?但是AI把这些都去掉以后,它就在很多领域呈现了决然不同的思考方向。我觉得这可能会让我们人类看出我们的极限在哪,或者衍生一些之前没有想过的做事的方式。
陈小雨:在我们的伦理框架下,我究竟可以最大化到什么程度,最大化利益,最大化理性到什么程度。
许纪霖:AI当然它是没有伦理观念的,它只是一套推理的理性。我去年和上海,就复旦大学一个技术专家吃饭,他讲了一句话让我蛮恐怖的。他说,我们至今不知道,AI得出的结论,是怎么推理出来的?虽然代码是人给它写的,但是最后它得出的我们所看到的结论,过程怎么样,是不知道的。当然我们举个例子,DeepSeek今年非常火,它虽然有个公开透明的一套逻辑,所谓深度思考的一个过程告诉你。它抓住了几个key words,然后进行它的一套推理,因为DeepSeek和ChatGPT不一样,ChatGPT是一个模拟神经系统的,语言大模型,DeepSeek更偏于一个推理大模型。那么,很有意思的就是,它最后推理出来的结论往往让我们会眼睛一亮,还蛮有意思的。
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一个学者。他和另外一个学者,有一场论战,结果他让DeepSeek来进行评价,出来的结果让他非常惊叹,非常客观、公正、尖锐,然后他发给我们看。因为这个行业我们还蛮熟悉的,谁是什么观点,我们还蛮熟,但是DeepSeek所得出的分析,我觉得碾压我们这个行业90%的同行,但我不知道它怎么推理出来的,它可能有大量的语料,经过它的思考,所以虽然有大量的是一些比较平庸的结论。
过去昆德拉小说里面说,人类一思考,上帝会发笑。那么现在我们也让AI思考,有时候也是会让我们发笑。因为上帝创造人类,那么人类自以为创造了AI,我们有时候也会发笑,但是笑着笑着,最后笑不动了,因为发现怎么这么厉害?本来我们所谓上帝就是造物主,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你怎么可能超过我呢?人类可能也有这种傲慢,但是今天AI偶尔灵光一现,它所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们就不敢笑了。那么以后更会这样。
老蒋:是,我觉得它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人类究竟最独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很多答案,你发现是错的,比如说AI出现之前,我会觉得差异化的观点就是很独特的,但是发现不全是。比如说小雨你也打辩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试过用AI写辩论稿。比如只让它写一个结辩陈词,我觉得很客观地说,它确实比90%的辩手可能要好。
陈小雨:99%。
老蒋:对,它写得非常棒!
许纪霖:如果现在还有《奇葩说》的话,大概辩手们整个工作方式都会改变了吧?
陈小雨:是的。
老蒋:是,先用AI写一个结辩稿打底,再去给自己一些启发,我觉得可能会很常见。以前我们认为的看上去可能是人类独有的东西,发现其实并不独特,我们就只能往更深处问,说如果AI连这个也能做到的话,我最独特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而且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我们还要往下问个10年20年,然后一直往下问下去,被它把领地逼得越来越小,
最后坚固到一个领地,确实技术已经无法突破了,那就是人类独有的东西了。
陈小雨:是。我其实还真就这个问题想过我的答案,我觉得它没有办法替代的就是身体,你身体所连接的你的记忆,你的经验,你和人接触的时候,不仅有文本上信息的交流,我们也有眼神的交流,我也能感觉到气味、温度,我觉得这些AI没有办法取代。这是因为,AI可以给一个概括的、大而全的答案,但是它具体的立场和切入点,那是根据我们的肉身经验决定的。就好比说今天在美国说一句话,你可能要考虑到种族议题、性别议题、阶级议题等等,而这些是由什么决定的呢?就是我们自己作为一个人,我们是有肤色的,我们是有性别的,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办法,完全客观公允地思考,恰恰是因为,我们携带着这一副肉体,必然携带这副肉体生活,它会给我们造成一些视角上的偏狭,但是这种偏狭可能也会让我们有自己独特的经验和观点。我觉得在AI这个“满分学生”,因为它恰恰是没有肉体,也毫无偏见,所以我觉得它很难再多出您说的“水平面上的1%”,我觉得那1%恰恰是肉体带来的。
许纪霖:对,我完全赞同你的看法。到目前为止,AI还没有身体。它有灵魂,这个硅基生物生存在一个系统当中。但它的身体在哪?我们找不到它的身体。
身体很重要,我们说“人异于AI者几希”。这个“几希”,在我看来,很大程度上是靠情感来创造的。但是如果AI以后有了身体,这个身体可能不是我们的身体,它也有它的眼睛,也可以人形机器人和它配合,它也有它的触觉,它的感觉,以后会怎么样?我们是不知道的。
有了身体系统,在我看来AI会突飞猛进,因为真正的创造性是想象力、直觉、悟性,它们都是来自身体的。AI现在在没有身体的情况下,我不知道是模拟的,还是它的那种方式。
老蒋:它有可能是觉得这么说,人类就是它的谈话对象会高兴,有可能是因为这样,但是也不好说。
陈小雨:它要取悦我们。
老蒋: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换一个词,就是把“身体”换成“直觉”,或者说感性判断。因为我觉得我们人会这么理解我们的决策逻辑,就是先有理性认知,理性认知导致了某种判断,然后采取某种行动。但其实我在很多生活观察中,我觉得这个过程都是假的,其实人不是这么判断的,人是先有了一个感性刺激,或者一个感性动机,然后你去解释这个动机,诞生了一个理性的方向,然后才有了你真正的判断,之后再去行动。
我觉得刚才说的道德直觉、道德这件事,我们为什么有一整套所谓的世界观,说世界是这样的,所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往往它的起源可能并不是。你在很小的时候,没有这一套东西,但你也有道德直觉,这个直觉怎么来的呢?其实很多时候,我不喜欢某件事情,这件事情做了我会不舒服,你先有这个感觉,再去解释,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我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这个人让我讨厌,而且这类人都让我讨厌,他们有一个共性,我把它提炼出来,于是在以后形成了我思维上的范式。但其实最开始不舒服的感觉,才是这个缘由。
所以这也能理解,为什么在相似信息量甚至相同的信息基础上,相同聪明程度的人,会有不同判断。是因为他的最开始经验,感性判断的原点是不同的,所以他的认知起点或者说他的感受也是不同的。这个事会让我兴奋,还是它首先让我厌恶,他的解释动机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可能是AI暂时没有的,以后就算它有肉身,但是因为我们的神经元和AI的工作方式,毕竟还是不一样的,这个东西可能是我们人类非常独有的一个东西。包括在道德判断层面,包括在创新层面。在很多艺术表达层面,同样的一件事,我为什么非要用画画来表现出来,是因为我的孩童时期曾经有过绘画的这种影像化的表达方式,给了我直接触动,那个冲击第一次是以这个形式出现的,于是它形成我的一个艺术表达通道。之后,我这辈子一直在不断强化这个东西,它就变成了我自己的个人财富和我的一个艺术宫殿。
陈小雨:是的。
老蒋:我感觉最终它这种直觉式的东西,我感觉到有可能是最后的人类独有的那点东西,其实是具身形成的直觉。
陈小雨:是的。因为如果完全是一个基于计算和推演的系统,说明它是没有自己的价值,或者说它是价值冷漠和价值中立的。但其实价值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情感、记忆,甚至是创伤或是经验,这个东西AI它可能目前还不具备。
老蒋:尤其是负面的感受。比如说在生活中,大家对于“背叛”这个东西的感受完全不同。其实往往是因为有的人,背叛带给他的负面情绪很大,而另一方面,背叛带来的结果给他的刺激更大,那个东西会让他有一种窃喜感,或者有一种,我通过这种背叛得到一种东西,或者我伤害了我讨厌的人。于是对这个事物感受上的不同,他就用它来解释自己的行为,形成了一个不同的价值观体系。
许纪霖:道德感、价值感,一定是社会性的,因为人是群居性的动物。AI现在只解决一个是to be的问题。但是价值和道德都是一个ought to be的问题。这是人作为一个群居的社会性动物,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才会产生这样一个价值的问题,意义的问题,道德的问题,然后追究“人活着是为什么”这个问题?这是人独有的一种精神性、道德性、宗教性的一个问题。
但是你看,你现在去问AI这个问题,它并不给你做价值判断,这个功能恐怕是开关关掉的,但是它会给你做几个选项。你问它应该如何?它会告诉你,可能有几个选项,但是它不会帮你做一个所谓价值的ought to be的选择。
但是我一直说,我们不能以今天的AI,去想象未来的AI。未来AI是不是也会生产出这个东西?到底它是模拟性的,还是真实的?这条界限是非常模糊的.你一开始可能会觉得似曾相似,因为它模拟我们的思维、口吻、选择,但是会不会慢慢它自己模拟到最后,就成为它自身的意志了。所以为什么AI界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就是,AI什么时候最后才能有自我意识。如果它要有了自我意识以后,它才会被生产出来价值的、意义的问题,包括它对自我认知的问题。
按照周鸿祎的话说,他说ChatGPT-5已经在实验室里边了,只是没有商业化,他说AI一定会产生自我意识。至于什么时候产生?我看各种估计都有,5年,也有说10年,但不管怎么样,5到10年一定会有一个让我们感到非常惊异的变化。AI会有一个拐点,一个起点,一个转折点。
陈小雨:是的。回到刚才老蒋聊的供需的问题,也是顺着我们刚才聊的关于情感直觉的这一部分。我不知道两位老师有没有相关的经验,但我身边很多人在有了AI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情感需求可以被接住了。他可能以前从来不做心理咨询,但有了AI之后,比如说AI可以主打一个赛博陪伴,甚至作为赛博男友、女友,或者赛博心理咨询师。这个需求,好像是一个新的需求,因为之前可能我有倾诉欲,或者我有被接触、被看见的欲望,既然没有一个客体可以满足,所以我就压抑住了这部分愿望,现在居然有一个免费的,还如此聪明的,情商还很高的语言模型,所以就突然有了心理安慰的这种愿望。
你们有用AI做过心理咨询吗?或是说你们认为AI作为非人类,它有可能提供这种情感价值吗?
许纪霖:我没有让AI给我做心理分析,但是我很为今天的心理分析师担忧,他们以后饭碗保得住保不住是一个问题。因为心理分析是一个社会科学,基本上是借助于理性方式来帮你分析的。这和宗教不一样,宗教是诉诸于情感的,是一种宗教体验,更多是情感性甚至还带有意志性的。信仰和意志是有关系的,但是心理分析都是客观帮你分析,最后他会给你一些建议,而对于这部分,AI一定会比任何一个个体心理分析师要强。如果你要去找心理分析师的话,以后你会找AI心理分析师,现在这种趋势已经开始了。
你刚才说到的另外一个问题,实际上是AI情人、AI陪伴。这人有时候找陪伴,你真的以为他自己看不清楚吗?很多有抑郁症的朋友,你想用理性说服他,后来他聊起来,我发现他比我都要理性,也就是说,你明白的事情,未必你能够想通,然后成为自己的一个选择。很多抑郁症患者,不是理性上犯糊涂抑郁,是一种从情感上的匮乏,或者是意志的薄弱,各种各样问题。不要说抑郁症了,就说炒股票,你理性上已经清楚了,我买这个股票必须要割肉平仓,但是人往往就不是这样的。用英国大哲学家休谟的话说,理性永远是情感的奴隶,最后你依然要被自己的各种各样的幻想、情感,自己制造出来的各种幻觉所决定,最后还是不舍得。总是觉得明天就会反转,结果越套越深。
所以从这点而言,你可以看到,实际上很多AI的陪伴,它不是仅仅帮你做理性分析,它是模拟式的,给你所谓共情、安慰,然后它慢慢会懂得说你想听到的话。像这种东西,现在它完全做得到,我们甚至有些学生还蛮迷恋AI的。特别是经过疫情以后,很多年轻人都成为宅男宅女,他们中的不少已经失去了面对面交往的兴趣和交往的能力,但是开个玩笑说,他们都是“键盘侠”,反而是在网络上和人交往会觉得更自在,大家都躲在这样一个虚拟空间里。
那么他没觉得AI情人,和我们说通过网络交往会有多少差异。所以你看这部分功能,已经被AI替代了。但是就像你刚才提到的,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关系,特别是亲密关系的相处,不仅是语言,还有面对面那种相互之间的气息,无以名之的气场,包括肢体的接触,身体的接触所带来的慰藉。情人之间说一万句安慰的话,不如一个拥抱,AI只能说抱抱你,给你一个要通过语言转换所想象的拥抱,它不可能给你真实的肉体接触。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还有一点,就是它没有独特性。实际上你说你爱一个人,不是仅仅爱他的优点,虽然还爱他独特的那份缺点,甚至傻傻的,这也是他可爱的那部分。但是AI太完美了。你能接受一个完美的情人吗?你会觉得它很假。AI输在它的完美性,过于理性的完美性,但是它缺乏我们人所本来就有的缺点,实际上人的柔弱和缺点,而不是所谓的完美、理性、刚强,才是最可爱的。
陈小雨:是的,我赞同。我想问两位老师一个我作为年轻人自己特别切身关心的问题,就是像刚才我们聊到,AI可能会取代一部分的劳动力。作为年轻人,我们如何能够在这样的时代站稳脚跟呢?如何找到自己独特的、差异性的竞争优势呢?
许纪霖:对年轻人来说,AI让我们又重新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因为高考有成功者有失败者,但是接下来在AI时代,我觉得大学恐怕要重新洗牌。所谓重新洗牌,就是说不管你是985211,还是普通高校,以后培养出来的学生,能不能运用AI来从事你的工作,从事你的研究?这恐怕是最核心的。
所以你看各个高校,都开始在“AI+”上下文章、下功夫。比如说我所在的华东师范大学就要求各个院系都要开AI+这个学科,这是非常重要的,是有远见的。但是对每一个年轻人来说,也许高考不尽如意,没考进985、211,没关系,你只要掌握了AI这部分,甚至成为你特长的一部分,也许你比那些基础知识教得很好的、教授也顶呱呱的学校学生,可能你在职场上更有竞争力。所以这是一个重新洗牌,今天AI反而给每一个学生,每一个年轻人同等的一个竞争机会。就看你抓得住,还是抓不住?
老蒋:我有一个很具体的建议,但是因为我不是学术体系里面的人,所以假设有一些专业的老师听了不高兴,我先道个歉。我觉得特别实际的逻辑来讲,如果你是一个普通学生,你觉得自己在某一个方面没有特别棒的天赋的话,还是在短期内、几年内,稍微躲开AI入侵力度最大的几块领域。我觉得这是一个利弊选择上比较实际的建议。比如说翻译,像这种是你得做得很好,才能找到工作,或者说你才能在这方面真正能以它谋生的行业。AI已经能够替代很多的领域,我觉得就可以先避开。除非你对这个特别感兴趣,能达到出类拔萃的程度,你就可以不管,这些都不管。还有比如像设计,还有很多的这种领域,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我另外一个建议,其实是觉得对这一代学生考验最大的,就是他们必须得具备一种反人性的观念,或者说反人性的学习成长曲线。我觉得AI给我们带来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什么?之前,人类是需要训练量的,你需要有素材,才能在某一个领域不断地往上攀升,你打辩论打得多,你辩论就会打得好,你做设计做得多,你就会在这方面更敏感。但是现在AI来了以后,它已经能够替代70分的工作,甚至80分的工作。
你前80分都没有价值了,而且你可以轻而易举的说一个prompt,它能产生比你做得好得多的东西的时候,你的正反馈消失了。这个正反馈又包括两种,一种是极大的挫败感,比如我学了一周,结果我做的还完全不如它,而且我根本看不到填平的可能性,而不是说有一个班学生,我跟他们去横向对比,人类是有阶梯的,有100分的设计师,就有80分的,有60分的,有55分的,你每往前走一步,都有往前走一步的欢喜。但是现在你跟AI比这个鸿沟,可能你得经过成年累月的学习和训练,才能接近它,情感上、情绪上的负反馈,你怎么样去给自己一个正向的东西,怎么样去填它,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另外一点,我觉得是需要社会、学校、企业共同去解决的,就是经济上的正反馈。比如说我作为一个学设计的学生,我觉得很公允地讲,在上海一万块钱以下的设计师,其实很多活都可以被AI替代,但是设计行业总是要有新的人才,刚毕业的学生,他们不是直接是靠天赋,才成为顶尖设计师的的。他们是需要靠在他们的职业生涯前半段,有老师带他们,有公司给他们发钱,有项目供他们去成长。
我们不能苛责所有的老板,都去用一种社会公益的心态来做企业,这是不现实的。那么问题就在于,如果一个老板就考虑公司利益,开掉了绝大多数的初级设计师,那么社会怎么样和学校建立一个补充机制,帮助水平一般的设计师,给他一个成长的路径,是通过比如说一个强制性的录用机制,还是学校学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学校有更多的实践过程,或者是结合AI使用的这种课程?许老师说的所有学校的学科已经“AI+”了,我一毕业,我就可以填平我和更厉害的设计师之间的差距。所以我感觉现在的学生,可能必须要进行一些反人性的生活选择,而这是非常困难的。
陈小雨:就是说曾经可能有一些企业给的机会,或是项目上的机会,我可以慢慢地从60分成长到90分,这是我职业生涯的前5年,而可能人的独特性,和AI机器的区别,是体现在90分之后的。但是现在我就刚出大学校门,我就60分,我要怎么能够成长到90分,这可能是一个问题。
老蒋:是的,之前60分挣60分的钱,70分挣70分的钱。90分挣90分的钱,现在80分以下都挣不到钱,怎么办呢?60分怎么变成70分呢?我觉得问题就在于这一点,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觉得需要各界同时努力,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许纪霖:我看到有一个专家提了两条建议,非常好。第一条他说,不要拘泥于某一个专业,要有一个综合的能力,也就是说你的知识面应该更宽,这部分到目前为止,AI的专业能力现在越来越强,但是怎么把它综合起来来解决一个问题。因为你知道,解决一个问题,我就说做我们研究来说,人文学科分为文学、历史、哲学,人为的按照学科来分。当然形成的结果,我把它称为就是“瞎子摸象”。每个人从自己学科专业的角度,自以为摸到了大象,实际上只是大象的一部分。但是今天我们说AI,它这部分的专业能力也很强,它摸大象一部分的能力,现在已经超过我们了,但是整个综合的来,它就很难触摸到整体,这个是人的问题。这需要什么?就是一个综合能力,不要拘泥于某个专业,这是第一个建议。
第二个建议,我们说AI缺乏的不是理性能力,是想象、直觉、悟性,而这个东西来自于哪里?今天都在讨论说,到底文科是要不要削弱,还是加强?实际上恰恰这些能力,都来自于人文和艺术。
所以在AI时代,人文和艺术不仅是好像没用,反而有大用,因为它可以滋长出这样一种AI目前还不具备的直觉能力和悟性能力,所以这两个建议,在我看来,对年轻人是更适用的,一般人只是想,怎么在专业上更精深。对不起,今天AI基本上都可以替代,但综合能力和直觉能力,依然是“人异于AI者几希”的一部分。
陈小雨:是的,我补充一个例子。之前我有个好朋友,他在美国上学,平时会比较关注健身和营养健康食谱方面的知识,他后来用AI做了一个一扫就可以出卡路里数的那么一个小应用,做完了之后就去融资了。从前那些健身的人,他们可能以前只有健身方面的体育方面的经验,但是他没有相应的软件编程能力可以做出一个应用,可以马上知道这盘食物卡路里。但现在,我觉得在这一个水平上面,其实是给拉平了的,就是任何人可能用AI,用ChatGPT写代码,其实考验的就是,谁对于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更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谁有新的点子。而在实现的这一部分,我的成本其实是非常低的。
老蒋:还有就是,谁有这种直觉,他觉得这个事,我就是想做,以及会有健身的人需要它。其实是一种综合判断。
陈小雨:是的。如果我们就假设未来会有大量的工作会被替代,在这样的一个历史趋势下,许老师您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更多人是会去追求这种“无用之用”,还是文学的、哲学上的,或者向内的一种精神生活呢?还是说在这之后会有像老蒋说的更多的需求和更多的岗位被创造。从宏观的历史发展的角度,您感觉大概率这个事情会是怎么发展的?
许纪霖:AI也好,机器人也好,今天那些有具体目的的这些工作,它都能替代。我们从长程来看,它的确会把人从这些工作当中解放出来,但是我觉得有一个工作,我现在很难想象,AI也好,机器人也好,可以替代我们。是什么呢?就是不那么规范,不那么简单,不那么机械的工作。比如我现在就很难想象,AI配上了机器人,能够修一个马桶。
修马桶蛮复杂的,修个马桶蛮贵的,师傅要凭自己的经验来判断出了什么问题。也就是说,世界上知识有两种,一种是规范性的知识,AI都能替代。还有一种叫实践性的知识。规范性知识可以离开人,具体的人,但是实践性知识离不开人,都是靠多少年的积累,然后还要动手,然后才形成一个非常具体的判断。因为马桶都千变万化,为什么坏了?不是那么机械的。所以以后恐怕又是一个手艺人的时代。手艺人时代又会来临,完全凭个人经验的,不是那种流水线上的、规范的东西。所以我觉得学门手艺也挺好,AI替代不了手艺。
陈小雨:您觉得大部分的被释放出的劳动力,他们会去从事手艺方面的工作吗?就是为了在求职市场上,能够谋得一个位置,还是说他们会去干什么别的?
许纪霖:这市场上有大量是很多人看不起的工作,所谓“蓝领”。但是一般蓝领,什么拧螺丝、流水线的蓝领,那当然很容易被替代,因为是简单劳动。但是我们今天这个时代缺的是什么?是高级蓝领。就是比较复杂的问题,通过你的手艺,通过你的经验解决的。在我看来,即使到AI时代,这部分依然是很难被替代的。
老蒋:我顺着许老师的想法,说一个我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型,我没搜到类似的理论,但是我有一套想法,我觉得这个社会整体来说,怎么能让每个人都有工作呢?得是一个人每天所消耗的别人的生产时长,接近于8小时。比如说我在看一个视频,但编辑成本极低,我可能消耗了一个创作者,比如说平摊下来以后,我消耗他三分钟,然后我看这个视频也用了三分钟,基本打平。我乘坐一个车,车的折旧费用,司机的费用,交警和公共交通系统,道路维护的费用,整体可能我需要花费15分钟。举的例子非常不精确,但是这一点,AI有可能会把它破坏殆尽,因为生产效率假设在提高10倍之后,你生活中大量的工业品,实际上最后你发现总共只消耗了一个小时人类生产时长,社会上一定有大量失业的群体。
刚才许老师聊到手工艺人,我愿意换一种方式去解读这个答案。手工艺人,其实我觉得确实是一个方向,现在欧美发达国家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你看很多人干的都是高度定制化的生产,我觉得未来是一个方向。高度定制化的生产的秘诀,是把这个东西再给拉平。比如说我戴一顶帽子,它不是工业制品,因为工业制品的编辑成本就很低了,我可能只用了两分钟的生产时长。但如果是一个手工艺人自己编了8个小时的一顶帽子,那就不一样了。
其实我觉得,其实欧美很多的生产结构是这样的。很多人有一个家庭工作坊,我生产一些陶罐,包括内容生产也是,我给你画一个头像,我就用了半天的时间,然后这个价格会有极高的溢价。他人购买这种东西,不是在看这个东西实际的使用价值,而是背后整个商品文化都在改变,它变成了大量叙事化的商品。我跟你讲故事,我为什么要编这个草帽,因为小时候我奶奶就是这么编给我的。它凝结了个体经验,凝结了品牌力。它其实是一套故事,一套个人叙事,然后我喜欢你的故事,我喜欢你的草帽背后,对于家乡那种故土的连接之情,让我想到了我的奶奶,于是我买了你这顶帽子。虽然质量跟那些工业品,可能差不太多或者高一点点,但是我愿意付出5倍的溢价。我觉得这是其中的一条道路。
另外,我会想到一个更黑暗的社会图景。我觉得《黑镜》第一季的某一集,我认为它是一个很犀利、很黑暗的社会预言,就是未来会不会有空转式的工作,假设真的AI连脑力工作、体力工作都能替代了之后。人对工作的需求,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是它给我们带来钱,但不全是,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脱离工作之后不知道我该怎么活。工作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它是进入到现代以来,就是我的人生价值的一部分。
所以《黑镜》那一集里面,我记得大家在跑步机上天天跑,用积分来换食物,但是跑步是不带来食物,这件事我觉得是一个非常黑暗的社会想象,也就是我劳动是为什么?是因为我需要劳动,而不是劳动需要我。我认为如果AI真的往前发展,比如说它甚至能将工业领域和农业生产的效率提升5倍10倍,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现在一些柔性生产,或者一些生产链路,它确实很多环节都可以被AI替代。之后,怎么办呢?我觉得这也许是一条路,就是我们在做一些看似生产价值,但其实就是满足我们工作欲望的,让我们生活有事干的工作,但是我当然希望人类,不要走到这一条路,因为那实际上,是我们都在做过游戏化的虚假的生活,自己生产自己的意义。它在空转。
陈小雨: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幻觉。
老蒋:是。
陈小雨:我觉得这部分人就可以回到这条路,去讲故事了。有那么多的多余产品需要被包装,需要有品牌历程和故事,所以我觉得这个时代的我们可以多讲故事。
老蒋:我觉得有机会的,我觉得现在新一代人他们对叙事的接受程度,就要高很多。
陈小雨:是的。
老蒋:包括我们内容消费的时长,在前互联网时代,每天一个人能有1到2个小时的内容消费,就不得了了,看电视加上报纸。现在随便手机屏幕使用时长,一天6到7个小时很正常。所以这部分的内容消费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是在消费叙事。
比如某个网红她的成长叙事,我们看NBA难道是在看球技吗?不是的,那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杜兰特他的职业生涯,重要的是詹姆斯的职业生涯,他是一个传奇。所以我觉得这部分叙事的消费和内容消费,有可能在未来会进一步地发生结构性变化。
许纪霖:过去的消费,低级的消费都是物质性消费、功能性消费。恐怕以后,当进入一个手工艺人时代,手工时代、工匠时代的话,更多的就是定制化的文化消费。今天这个趋势已经出现了,什么都是手工,都要标榜是手工制作,手工巧克力,手工威士忌,价格就后面加个0。为什么?不仅是它品质好,更重要感觉与众不同。你买个时装都说是限定款,只有5件。别人没法来跟你比较,你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未来这个时代会创造出更多的这样一种新的消费需求,就是定制化的制作,更具有独特性。后面还要有故事,故事就是文化。
陈小雨:是。
许纪霖:所以你看奢侈品,它的物理功能和别的一般产品,没什么太大的优势。但它有附加的文化价值,具有一种社会分层的功能。一个LV包象征着一种身份,这是一个身份消费,但另外一个消费就是,我来展示我的独特性,所以未来AI时代越来越注重稀缺、独特、多元。定制,而不是统一的规范的。所以从这点而言,AI时代会创造新的消费,毫无疑问。
老蒋:我再补充一点,我们刚才说的是作为实物的商品,但另一条路,我觉得是定制化的服务。这种履约可能会极其细分化。比如现在看到在北京、上海,尤其是上海,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感受,各种疗愈非常多,喜剧疗愈、音乐疗愈,各种各样,包括有黑暗疗愈——你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把你的视觉屏蔽——各种各样的疗愈,可能我光知道的就有十几种,差不多10到20种。那么这种疗愈,就是一种极度定制化的服务。喜欢这个的人,可能会一年可能有几十场这样的疗愈,这是他会花钱付费的一个项目。包括之前一些没有的职业,比如说睡眠改善师,比如各种各样的治疗师。但在我们的爸妈这一辈,都觉得你是矫情,你不需要在这里面花什么钱,你早睡点就完了。但是我觉得以后的服务种类,也可能跟商品一样,会高度定制化和高度细分化,细分到我们难以想象的一个地步。
于是这个需求,就被创造出来,被催生出来了。一定程度上,我觉得也是社会进步,因为可能30年前的人会觉得,是这帮人矫情,是这帮人活得太精细,但是更细致的需求被满足,这难道不就是我们生活质量的上升吗?
陈小雨:是的。有一些之前的时代接不住的敏感,现在可以被接住,被看见了。
老蒋:是,我觉得是。
陈小雨:所以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其实AI取代了中间可能百分之七八十的工作。百分之七八十的工作被取代之后,剩下的,要么是那种纯手工的,比如说您说的修马桶,这种比较蓝领的工作。要么就是高度精神化的、定制化的产品。其实AI取代的,是中间的这一部分。
老蒋:是。
陈小雨:现在的社会可能有很多人看不上、嗤之以鼻的手工匠人,还有精神情感价值的提供者,这两部分人,其实他们的地位是比较坚固的。
老蒋:刚才我和许老师有一个前提,我们应该是默认了,所以没有聊,也就是最高精尖的工作也是不会被取代的,但是这些工作现在也不是大多数人能干的。科研工作我相信一定是取代不了的,最棒的艺术表达者,艺术工作者,也一定取代不了。各种组织的领导者,不管是精神领袖,还是管理者,AI一定取代不了。但是我们刚才之所以按这个方向去聊,是因为我们说的是平民,更普通的人,才干相对比较普通,中人之资的人能做什么。
陈小雨:是的。
老蒋:但是这些高精尖的,当然是取代不了的,也都是人类最后堡垒,是我们的创新能力、管理能力所载,我们人类最精华的那种东西。这些不会被取代的,当然仍然只有很少的人,才能把它当做一种职业化的生存手段。
陈小雨:而且我在想象,可能以后我们的社会未必是一个,就是像我刚才说的这种,听起来好像比较阶级化,比较像一个Social Hierarchy一样的社会。因为我们刚刚说,如果AI把我们的能力拉平了,那以后可能比的就是创造能力、想象力。我觉得这种分化,会不会比现在要更不明显一点?还是你们认为,会加强我们所说的这种“高”和“低”的分化,或是阶级上的一些问题?
老蒋:我不知道许老师怎么看,我认为我不乐观。
陈小雨:你不乐观?
老蒋:我觉得反而会加大。我觉得它会改变阶层这个概念。因为现在的阶层是说,有的人能把有的事干得很好,有人能集中资源,但是以后,不乐观的想象或最黑暗的想象是,它会把一些人变成没有用的人。现在不是,现在社会上,我做一个体力劳动,我有我的用,只是我的价值,或者说单位时间的劳动价值,在这个社会的定义下偏低,但是我依然有我的用处,我有我的社会角色。但是我觉得以后,假设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话,就会变成有用的一小撮人和没用的大多数人,我认为是有这个危险在的。关键看看怎么样去解决,看这个技术怎么样去发展,怎么样衍生出新的社会结构,但是我觉得这个风险是存在的,所以这是我不太乐观的想法。
我觉得可能阶级分化,会演变成一种更加剧烈的,更加无法逾越的这种分化,尤其是又联系到我刚才说的那个判断,就是你训练的阶梯失去了,能够长时间反人性的人,或是让自己有延迟满足的人,是很少的一部分。类似于马东所说的5%和95%,我觉得真正的奥妙就在这,你能不能反掉你身上那部分人性,你能不能让你大多数时间都克服生物性的那种追求,或者那种野心,或者那种动力,于是你能够具备比AI,也就是海平面之上的那一点能力。
但是如果它真正区分开了,我认为这个鸿沟是难以靠个人努力,在成年之后去逾越的。
陈小雨:但是这些还是有一个前提,人是要有用的,或者说人是要对社会,对生产等等各方面有贡献的。如果就是像工业革命之前的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就过休闲安逸地一生,因为我觉得勤劳作为一种美德被提倡,其实也是非常近的时代的概念了。其实在之前,我们并不把勤劳看作是一种可以换得“赎罪券”的这样的一种美德,其实人的自然状态,不就是漫游的或是无目的的吗?
老蒋:咱们可以有不同的观点,我觉得不是的。我觉得是只有到了消费型社会的时候,空闲才变成一种美德,它是反的。社会赞美勤劳,但实际上人的内心,不是这么觉得的,你看到一个穿着很好的,有自己空闲的人,你会认为他是过得更好吗?这是我们内心中的东西,但我们嘴上会赞美勤劳,在生产型的社会,勤劳才是唯一的美。比如农业社会里,没有人可以不勤劳,你不勤劳你生存不下去。只有工业制品出现以后,人才可以变得不勤劳,我们可以有一部分人,他过着杠杆很高的生活,他可以不勤劳,所以我认为这个有可能是某种假象。
以后的问题就变成了,如果生产这个行为,人的价值和生产价值极度剥离开之后,怎么办?只有极少数的生产行为才是生产,就像我刚才说的科研。那剩下的人怎么办呢?这是我的一整套想法,当然你们可能有不同的看法。
许纪霖:德国大思想家尼采,把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末人,就是平庸的,没有任何创造性的。还有一种是超人。超人几乎是替代了上帝,在尼采看起来,这个世界应该是超人的世界。但是我只是借这个比喻。可能得到AI时代,末人就是一般人,那种规范的简单的,包括我们说体力劳动也好,脑力劳动也好,大概AI都能替代了。但是我们刚才说,可能未来就是一个个性的、定制化的、工匠的、手艺人的时代,这些你不妨把它理解为,各个行业的超人。你有一个绝活,别人没有,就你有,你就是这个行业的超人。
大家是要消费的。以后稀缺资源,就是这些超人创造出来的。超人肯定不是为稻粮谋。从人类文明史上来看,任何真正有价值的创造,都是闲暇的散户,而不是辛辛苦苦的人。末人才是辛辛苦苦地勤劳,过可以被替代的重复的劳动,但是那些真正有创造性的都是闲暇,都是在一种非常松弛的心境之下,带着一种游戏的心情去玩,一不小心玩出来了。我们说闲暇才有创造力,但是从乐观点的角度来说,未来AI加上机器人,替代了大量简单的劳动,使得更多的人至少有可能来从事这些创造性工作。有了闲暇,就看你能不能有创造,如果没有创造性,恐怕命运就比较悲催。
陈小雨:是。
许纪霖:但是这个创造性不一定是高级的。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在这里帮你关上了门,一定在另外一个地方,打开了一个窗。高考的失败者,往往可能在某些方面有他独特的一种技艺,一种能力,但是今天中国比较悲催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大家都去考试,没有发掘每一个人可能有的独特的能力。但是以后恐怕需要注重,无论是家长还是孩子都尽早地发现自己的独特性,珍惜它,去发展它,大概就是AI时代,立于不败之地的某一种捷径。
老蒋:我觉得许老师说的,是一个很正向的东西。刚才您说的时候我就在想,创造力并不是只有一种。我们说“孩童般的创造力”,为什么我们要说孩童般的,正是因为社会上大量工作,需要标准化的工人来制造,所以社会扼杀了孩童般的创造力,把它改造成了一个标准化的零件。
许纪霖:对。
老蒋:那么在AI时代,当孩童般的创造力,成为了人类有别于AI的特质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教育过程可以逆转?我们是不是就没有必要扼杀掉这么多的创造力?
陈小雨:是的。
老蒋:因为我们看有些问题,让孩子写一首诗,画一个画,对某个开放性问题,不是科学问题。开放性问题要求有一个自己的想象力,他想象力有时候会很好。
既然这个东西是尤为珍贵的,我觉得教育方面的命题,就是怎么样在AI时代去保护它,而不是为了另一个益处,比如说让人更好地社会化,人更好地满足普通的劳动价值,而把它去掉。像您说的“末人”为什么没有自己的创造力?有的,他是有的,他有自己的价值。
许纪霖:我们区别超人和末人,不能按照某种智力上的标准。它不是一个标准,有多个标准。
我刚不是举了修马桶的例子吗?我就想起来,在上海,上个世纪末90年代当时树立了一个劳动模范,这个人名字叫徐虎,他是修马桶的师傅。其他修马桶师傅搞不定的,他都搞得定。再怎么晚,有需求他立即上门,所以后来就成为劳动模范。说他是劳动模范,说他什么精神多么高尚。后来我就写文章说,他一定在修马桶当中,得到了自我满足,自我肯定。因为大家都感谢他,他就觉得我对社会是有用的,而且我有能力。那么你看,哪怕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那么高大上的活,他同样是一个超人,修马桶超人。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这是一个绝技。而这种绝技,你看同样在AI时代,它是稀缺价值,它可以获得社会远远高于平均值的报酬,同时获得一个自我肯定。
陈小雨:是的,我觉得尼采说的“超人”,或者说那种“玩乐”,playfulness,它其实是一种特别纯真和快乐的心态,而不只是在能力上或者知识上有多么的高超。我记得尼采还在那本书里面说,有三个进化状态,是从骆驼,到老虎,再到小孩。其实人的最终进化状态,不是说一个多么威猛、强壮的老虎,而是骆驼把身上的负担都卸掉了,现在AI帮我把这部分负担,我们身上背的很重的枷锁,给它卸掉了,然后可能会展现出一个特别强势的、有进攻性的老虎或者狮子的状态,但最后是它没有在故意反抗什么,它也没有在故意去跟谁对着干,而是回到一种很专注于活在当下的小孩的状态。
我前段时间还看朱光潜老师的书,他说我们很多时候,成年人把一个事情看得很不重要,就叫儿戏。但是很少有人像儿童玩游戏一样认真地去做事。其实小孩玩游戏,是特别投入的,也是他最能够激发他的想象力和活力的时候。
老蒋: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能从某种特定的活动中,获取到灵感和乐趣,应该保护这种乐趣,然后发展它,去延伸它,我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所以我觉得二位把我感染到了,我愿意抛弃我黑暗的社会图景的想象。
许纪霖:你现在变得乐观了是吧?
老蒋:对。我觉得这是存在可能性的,但是需要有一定时间,来转变我们的教育理念,转变社会对人评判的标准,因为我最终是按照某个模板,按照某种外界的期待,去变成什么样的人。如果社会评判人的标准变化了,不是按照评分高低,而是按照另一种状态,有可能我们的状态就会改变。
陈小雨:是的。
老蒋:我的生活体验跟大家是一样的,就是往往出类拔萃的人,不是最努力的,而他根本不觉得那个努力是痛苦的,他就是喜欢干这个事。你给他一周的时间,你什么都不用干,你发现他每天还是干一两个小时他最喜欢的一个事,比如修马桶这种事情,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马桶”,只是那个事不一样而已。
陈小雨:是。而且之前我看到有那种例子,比如说厕所阿姨她很会画油画,或者说工厂车间的修理工平时会写诗。他们都是在一天特别繁琐的劳动之后,能够挤出那么一点点时间,去写诗,去绘画。如果说这一部分简单的工作是可以被替代的,他是不是一天都可以去从事他特别擅长和热爱的这个事了。但我觉得往前一步,要怎么解决他的基本温饱问题,就是他可能要熬过所谓的“社会的转型期”,他才有可能把这份创造力释放出来。
刚才我们也说到,AI会给我们很多新的精神产品,还有情感上的陪伴和慰藉。两位老师觉得,从社会层面来看,这会更加剧现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疏离和原子化吗?还是说我们会在这样的时代下,作为人类,反而会形成一种共同体和更紧密的这种连接?
许纪霖:我在这点上是有担忧的。今天很多人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在网络上、在虚拟世界来互动和交流,不是跟真实的人了。和AI伴侣这种交流,成为整个社会交往的一种主流模式的话,在我看来,他会越来越会不适应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他的生存能力、交往能力都会有所欠缺。AI现在最缺乏的,是人所具有的那种共情心,AI即便有这种同情能力、沟通能力,也是模拟性的,不是真实的。人太复杂了,一个具体人太复杂了,如果你久而久之习惯于和AI的交往,你慢慢会不适应和真实的人的交往。从这点而言,我一直鼓励说,现在年轻人,特别是今天那些“网络化生存”的宅男宅女们,最好回到鲜活的现实世界。
虽然和真实的人交往,会带来一些挫折、失望乃至于痛苦,但是这种感受,是你在虚拟世界里不会这么强烈的。我想说,这也是AI整个镶嵌到人类世界以后,我们还是不能忘记,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和真实的人。
陈小雨:是的。
老蒋:我有同样的担忧,因为我觉得从历史回看的话,是不利的。我们回看移动互联网,当时有两种声音。第一种声音是说,移动互联网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社交的面向,它能让我们足不出户,和全球的人进行交流,可能会增加你的交流能力。但我觉得从现实的实际情况来看,其实答案是否定的,我会觉得不会有太多的怀疑,这一代人的人和人之间的一对一的,或者和陌生人交流的能力,包括深度交流能力,是有略微下降的。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实际问题,这是一个现实。
为什么呢?我觉得以我和AI进行闲聊或者对话的经验来看,我觉得它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它会将对话的对象,极大地聚焦在我自己身上。它会反复的分析,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因为你知道它是AI,谁会跟AI说反复地问,你内心深处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想?我们就不会这么干。我总是在问AI,你觉得我这么说到底是为什么?你觉得我这段话透露出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吧?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对话,如果两个人都是ego很大的"巨婴"的话,这个对话是无法进行的。你一定要对一个真实的人有真实的兴趣,你们双方的对话才能进行。
第二个问题,不管是从商业考量,还是技术层面出发,AI会顺着你说话,它很少决然地反对。它总是在说:“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你这么说,不代表你是一个很差的人”,但是我觉得社交中,真正的问题是什么?和一个投机的人在“同温层”聊天总是顺畅的,但现实中不是这样,现实往往是,我们需要和一个完全与你不同的个体进行交流。当你们意见不同的时候,当你们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这时候真正的社交才来临。你能不能不让对话变成一场冲突?你能不能让冲突之后,再回归对话和交流的轨道?你能不能包容对方和你的不一样?我们到底是不是能够找到我们共同想要完成的目标,或者找到情感连接点?那AI能不能加强这方面能力,我觉得不行,因为它不会。它会让你跟它交流中的碰撞,降低到一个非常低的层次上,所以你感觉很舒服。
我身边有些朋友沉溺于和AI聊天,但是长期的好像很少。往往都是在自己低谷的时候,有过两三个月,跟AI天天聊天。我觉得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它总是顺着你说。而且我觉得AI和心理咨询的奥秘,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心理咨询的魔法是什么呢?你说什么,他都不会说你是错的,而是说你有你的合理性,你只要自洽就可以了。你只要找到你这个东西的站位就可以,你只要自己是让自己舒服的就行,你要接纳你自己。AI是一个加强版,就是你没有任何东西是错的,我就单纯帮你分析自己,然后总是告诉你:你很棒,你有成长的可能性。
但是现实中朋友之间的接触,最宝贵的一部分,是发现我们之间真正不同的那部分,甚至是很犀利地批评你,说刚才你很虚伪,或这件事我觉得你做得不对。一个健康的、成熟的、社交能力良好的人,是能够在一定限度上接受这种善意的批评的。
当然现在AI的社交能力不是很强,还没有太多人沉溺。我最担忧的是,如果长期假设5年之后,它社交能力非常强了,大多数人每天都会和AI聊三五个小时,而不是和真人的话。你再接触真正的人类,可能会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怪物,他为什么不顺着我说话,他怎么对我态度这么恶劣?但其实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可能只是正常的交流,所以我会觉得这可能是一种削弱。
陈小雨:我其实完全同意两位老师的观点,但是我对这件事情还蛮乐观的。我觉得恰恰是因为AI是一个完全顺从于我的“他者”,所以像您刚才说的,有得朋友可能和AI有过热恋期,两三个月,然后他就无聊了,他就不玩了。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它是一个可以完全被征服的“他者”,这就没意思了。就像黑格尔说的,永远要有主客体之间的争执,而这份争执,只有在人和人之间才能存在。一段时间内,我让对方已经对我言听计从,把它变成了一个客体,但如果它就是一个完全臣服的客体,哪怕我让它表现出一些占有欲,一些嫉妒,一些愤怒,那些都是我给它的指令。因此,我对这个东西,很快就祛魅,很快我就觉得无聊,反而它有时候要表现出一些自己的棱角,自己的个性,它的反抗或者它的愤怒,它又像一个主体,然后我再征服它,再把它变成一个客体,就这样的关系才有意思。
所以,我觉得如果AI要有一个特别大的技术突破,我觉得这个突破可能就是自我意识。它如果只是听从我指令的一个机器的话,我觉得我们就会疲劳。
老蒋:是,但是我很担心,这是一个代际问题。比如说我的一个观察是,新一代的人比如说00后、05后,他们对于真实的界限会非常模糊。比如说嗑CP,我假设觉得某一对人的感情很真挚,我愿意嗑他们。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得是真的,我才会磕,但现在其实已经不是了。现在追星的,可能我觉得他们呈现出一种关系很好的样态,哪怕商品,我知道这是商品,我知道这是节目组制造出来的,我也愿意去嗑。因为这是一个效果。
那是怎么改变的呢?我觉得需求是会变的。我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演变,但是有这样一个风险,包括现在的“性萧条”也是一样的。性萧条在去年成为了一个热议的词,实际上是当成本收益不匹配的时候,天平已经倾斜的时候,人是很难做出违背趋利避害本能的选择的。性萧条本质就是,你做这件事的成本变得很高,我不再能接受。刚才说的人和人之间交往的挫败,我向一个人求偶,我向一个人表达我的喜欢,他不喜欢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如果发现这件事并不像我想象那么好,所以大家退回到一个封闭的巨婴的状态,那是最安全的。以及有各种各样的替代物,有很多代偿的方式。现在获得性满足的方式,有很多,可以通过内容,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不再仅限于之前谈恋爱一条路,所以很多人就把自己封在家里,就干脆我不去谈恋爱,我不去接触新的人了,那么社交会不会也是这样的?
比如我会认为,如果是在座的你的话,你一定不会沉溺于跟AI成年累月的交流,但那是你或者那是我。新一代的人,如果他从小就是这样的话,他甚至不一定知道有别的,也不知道人和人之间更真实的交流的样子是什么。我觉得人在本质上是需要训练的,你是需要在从小的成长过程中,给你很多丰富的语料,我们也是一个神经网络,你才会诞生出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
所以这是我最大的担心。就是随着我们社交方式的改变,社交需求本身被降维和弱化了,这个需求本身变得很扁平,都甚至不一定是,有没有能力去满足这个需求的问题,而是这个需求就没了。
许纪霖:事实上,今天很多年轻人为什么热衷于和AI情人、AI伴侣来互动,而失去了对现实的人的面对面交往的兴趣呢?其中有一点就是,他们怕挫折感。今天在普遍的内卷、焦虑之下,更希望有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暖男或者知心姐姐,AI刚好扮演了这个角色。哪怕你内心知道它是AI,它是虚拟性的,你依然觉得它提供了情绪价值。我在迷茫当中,它给我提供了心理分析,或者它成为了我的倾诉对象。实际上人有时候很多压抑,很多负能量,好像有一个人愿意倾听你,你倾诉出来,心理垃圾倒出来,就ok了。AI刚好扮演了这个角色,所以我觉得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还是要说另外一面,就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跟AI的交往是单向的,我们刚才有提到,AI似乎始终扮演着一个爱你、陪伴你的角色,但你从来不会去关心它。
这段关系永远是以你的自我为中心。但是从人类的亲密关系,特别是涉及到爱这个层面来说,最深刻的情感,不是被爱,而是你爱别人。不是得到是输出。输出,宗教情感是这样的,实际上人类的亲密关系情感也是这样的。爱实际上讲到最后是一种献出,这才会有一种强烈的深刻的体验,这个体验,你在和AI伴侣、AI情人那里,是得不到的,因为它不需要你,你也不具有它的独占性。好莱坞著名的电影《她》,那个电影就是讲AI情人,主人公一度以为他爱上了AI情人。结果最后发现,一个它没有肉身,第二个,最可怕的,她同时和500个人在恋爱。爱总是具有某种独占性,所以一下子他就崩溃了,最后还是回到了让他厌倦的、有缺点的妻子那里。所以这个电影是极具某种隐喻性的,也就是说最深刻的体验,不是被爱,而是爱。不是得到,是付出。
刚才我们在聊之前,我们三位突然很偶然找到一个共同点,我们都养猫。
陈小雨:我养狗。可以说都养动物。
许纪霖:我看到一些数据,说今天养猫的人,远远多于养狗的。为什么?这里有一个我自己的观察,我发现缺爱的人最好养狗,如果爱比较充溢的人最好养猫。因为狗就像AI情人一样,它永远给你一种输出,一些情感。所谓“舔狗”是吧?它来讨好你,这是狗的特性。但猫怎么样?猫很高冷,猫总是需要我们主人去关心它。另外一点,我一直说,我说我也养过狗,我也养过猫,我说养猫的人,特别擅长可以和人相处,猫具有人的各种各样的特点,高冷,有自己独特的生活,它不会像狗一样,整天和你黏在一起。这是猫,所以人都是这样。特别是年轻一代,若即若离的关系,恐怕是最真实的关系。你如果和猫能够相处好了,你在现实世界当中,也能跟别人有比较好的相处。
我举这个例子,回到AI就是说,某种意义上AI情人就是一个舔狗。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会来给你情绪价值。但是真实的关系,现实社会关系是人和猫的关系,这才是最真实的。
老蒋:但可能人性就是,每个人都知道,人应该和一个独立的、平等的人,去建立关系,但是现实生活中遇到一个舔狗,还是会觉得好舒服。我觉得它的风险就在于这里,我们可能克服不了自己觉得躲避风险和感觉到舒适的本能。
陈小雨:其实我也很难讲,就是狗是不是比猫更舔。因为我觉得狗对人的需求也更大,这是为什么我觉得AI和狗好像不能完全类比的原因。因为我家狗每天早上五六点,就开始舔我,让我必须要带它出门,然后晚上也是。而且我的狗是一个75斤的大金毛狗,就像大老虎一样,每天要遛出去,它甩着我跑三公里,然后晚上再出去跑三公里。
我觉得回到我和AI的关系里,AI不是一个我可以付出的受体,或者说我付出了它接不住,或者它不需要我。它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东西,好像我没有什么可以去弥补它的不足的,我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这种主体间关系,就是我们要寻找差异,寻找共识,然后弥合我们两个之间的差异,彼此都去做磨合和调整。但和AI确实可能不需要做这部分调整,这就不会有不断地选择,选择去爱,就是choose to love的过程。你不会一次一次地,在冲突面前去调整自己,然后继续选择你的爱人,也不会有所谓的遗憾、失望,或是不欢而散。但这些可能恰恰就是爱情或者人际关系里,很本质的、不可避免的部分。
许纪霖:人和狗的关系,是很更紧密的亲密关系。
陈小雨:对,我觉得是。
许纪霖:而人和猫是有距离感的亲密关系。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因为我养过狗,养过猫,这个感觉特别强烈。但转到我们要谈的,现在年轻一代人,已经不需要那种深度绑定的亲密关系了。他们现在更愿意接受一种就像人和猫的关系,就是有一定距离感的亲密关系,没那么深度绑定,所以这才形成今天的一个现象,养狗的人现在已经成为很稀罕的一个品质,养猫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不仅是他们缺乏时间,像要去遛狗,而猫比较自理能力很强,它自己有独特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人与猫的关系,也隐喻着我们今天年轻一代的亲密关系,已经发生变化了,和老的一代不一样了。
老蒋: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挺复杂的,就是现在谈恋爱的人少,我觉得我能想到的有几个原因。其中一点是,我觉得现在随着社会进步,把各种东西切分得越来越开。
比如性和爱切分,我不是说所有人,是一部分人。家庭和恋爱切分,就是我跟你谈恋爱,但我目的不一定是会走到一起。家庭和子女又切分,还有其他的很多种切分。那么把这些关系切分之后,我的关系都变成了功能性关系。我和你之间,可以打游戏,但仅限于此。我和你之间,咱们就是同事,但我们其他关系也就到此为止。我和你之间只是一个某些方面的朋友,所以才有“搭子”,搭子就是一个极致的功能性关系,我们就干这一件事。
那么,这其实是亲密关系的反面。亲密关系是要极大地模糊这个边界,实际上我们是一个共同体,我们之间没有功能性了。你有什么需求,哪怕不合理,我也必须入身其中,我解决你这个需求,或者劝说你,这就是我的责任,你的需求就是我的责任。
另外一方面,刚才说的成本收益。亲密关系可能带来的风险,还是太大了。现在因为经济周期的原因,全球右转,其实说到根上,不就是大家更在意风险吗?我更少去看我能得到什么,因为不相信我能得到。
现在我觉得让我最震惊的是,比如在B站,因为我直播的时候聊到过,我说我学生时期没有那么多考虑,大家不是为了经济利益或者勾心斗角,大家就是喜欢对方就谈恋爱,谈得好坏不知道,反正有的人就成为家庭了。我觉得我的同龄人,可能100个人里面,有70、80个人都是因为相互喜欢。你说那是不是爱,不重要,那是语词的问题,但是他们就是相互喜欢,才走到一起的,没有那么复杂,还得博弈一下,没有那么多的博弈。
但现在大家已经不相信了,现在我直播时候得到的回应是,大家觉得你这个东西是科幻片,但其实我觉得这是一个认知问题,大家可能不相信有这样的东西了,就来到我认为的第三个问题,是媒介环境的问题。因为媒介环境喜欢极致地渲染冲突,而极致地渲染冲突,性别又是一个特别有冲突性的身份标签,于是,我会觉得现在的这一代人,在他们的想象里,外部世界是一个充满风险的地方,像一片沼泽,你踏入其中,深一脚浅一脚,有可能你就陷进去了。因此我需要提防一切,跟我不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性别,不一样的成长环境,不一样经济收入的群体。我觉得这种对外界本能的敌视,也是亲密关系难以开展的一个东西。
最终一定都是,我有一部分接纳,一部分排斥的,但是底色不一样。比如说我的底色,我天然是信任他人的,我默认你是可信任的,直到你做出了不让我信任的事情,但是现在很多是默认我是不信任你的,直到你做出了某种能让我们关系突破的事情。就这一点点差别,其实就差别非常非常大。
陈小雨:加分制和减分制。
老蒋:对的。
许纪霖:关于亲密关系变化,我最近做了一个研究,我发现,差不多从改革开放以来到今天,70年代末到今天,大概四、五十年,差不多经历了四个模式。第一个模式,大家非常熟悉就是“琼瑶模式”,“琼瑶模式”是相信爱情依然是神圣的,爱情的终点一定是婚姻。这也是像西方“魂断蓝桥模式”一样。老的一代人都相信这个模式。
到了上个世纪末,有一个很有名的电影《廊桥遗梦》,《廊桥遗梦》是第二种模式,就是爱情和婚姻已经切断了,爱情的终点不再是婚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怎么办?保鲜爱情。两个男女主永不见面,把爱情保鲜冻在记忆当中,这是第二个模式。
前两年又出现第三个模式。前些年,有一个英国八集连续剧,叫《正常人》,Normal People。两个男女主爱得要死要活,但是依然保持了自己独立的自我,这是第三个模式。但是我发现去年,邵逸辉有一个电影叫《好东西》。很多人只注意了女生之间,女性之间的关系,但是我更多看到的是男女亲密关系的改变。当中的两个男生,一个胡医生,一个小马。你看和女生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situationship”,就是你刚才说的“搭子”。
Situationship学术的翻译,是一种状态性的关系,情景性的关系。但是讲得俗一点,就是“搭子”。你看今天相当一部分人,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再恋爱,更不愿意结婚?他们更多愿意以这样一种,situationship的方式和异性相处。所以会有各种搭子是,都是单一功能的。饭搭子、牌搭子、旅游搭子、甚至床搭子,都是单一功能。现在年轻一代他们觉得,我不要活得这么累,我已经够累的了,我何必在情感这个问题上,再给自己增加负担呢?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现在都讲究什么?轻资产运行,在情感领域,我也要轻资产运行。我和你不是深度绑定,我没有任何承诺,就跟着感觉走。所以你看,今天在年轻一代里,这样一种关系越来越弥漫,为什么我们还是回到AI?你想一下,如果还是前面几种模式,AI能够有它的一席之地,进入我们的亲密关系吗?不可能。它不可能提供婚姻,也不可能提供刻骨铭心的爱,像《廊桥遗梦》一样,或者像《正常人》里面也是有刻骨铭心的爱。因为现在都轻资产运行了,都是搭子。那么AI情人AI伴侣,刚好完美的替代了搭子功能。所以今天之所以AI能够进入情感领域,是有这样一个Situationship出现,有这样一个大的模式的变化。
老蒋:还有我觉得AI,它再往下滑坡了。搭子还是在单一功能上,我们要提供对等价值,我满足你的需求,你也有义务,相当于一个承诺,一个简单承诺:你满足我的需求,其他事情我们不牵扯。但是AI它能让天平彻底地偏斜掉。
前一天我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她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就跟AI聊天。为什么?她说她可以无限地说,就算这么说,我还是很难过。但是她跟多好的闺蜜都没有办法这么做,你跟多好的闺蜜如果说三个小时,你总得往前推进。你总得给对方一个情绪价值,说你这么样我很受用,我终于好了一点,但她跟AI不需要有这么一个哪怕最基本的价值交换。不需要给它任何东西。
还有的人更阴暗一点,心情不好就喜欢骂人。他就喜欢看AI道歉的样子。我有这样的朋友,他就是工作中被领导骂了以后,他转嫁到AI中。只有AI能够一遍一遍的这样回复。感情中也有一些不平等关系,可以这样。但是,往往他在别的地方偿还了价值。你可以说我永远道歉,但是可能生活中,你给我提供了别的东西。只有AI是完全失衡的。某种意义上,AI伴侣的逐渐流行,和亲密关系的逐渐式微。其实一体两面的。它是同一件事。
陈小雨:老蒋视频里有一句话我非常有共鸣,但是我想先挑战一下。老蒋说,现在“年轻人过得很好,但又不高兴”。为什么在你的视角,看来年轻人“过得好”,而为什么这个“过得好”,又一定要导向年轻人就“该高兴”。
老蒋:我这句话是有语境的。我觉得其实是在上一个或者上两个代际看来,他们过得是很好的,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恰恰问题就在这儿,他们没有生存性的威胁。我视频的原话是,在我们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你饿死是很难的,饿死是非常不容易的,生存性的需求是人动机最直接的来源,就是一旦你被人追杀,你快要饿死了,你冷,你一定不会缺事干。
陈小雨:是。
老蒋:你就去满足即时性的需求就好。现在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在于什么?在于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迷茫,这个迷茫,我觉得就是卡在中间,生存性需求已经可以了,我已经可以过下去,但是我更高的那个东西,我不太相信我能得到,所以就保守了,转向于保守了。我觉得问题就在于这儿,一个上下不得,上够不着,下又没有这个动力。
所以才是我说的这句话,他们过得不错,但是又不高兴。所以在大学里,您可能天天接触都是年轻学生,我觉得您可能是理解的,但是我接触的很多,我父辈的年龄,他就不太能够,他会觉得你们又不愁吃不愁穿,你们在干什么呢?
然后还有一个是,表达方式有很大的区别,他们会觉得你如果有诉求,你就告诉我就好,你又不告诉我。但恰恰是这一代人,可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诉求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堵得慌,或者他只知道自己,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在干嘛,但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在哪,他都不知道我该要什么,不知道该要什么,本身成了问题。所以如果是完整表述的话,我觉得是这样的一套逻辑。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这个问题我也谈谈我的想法,事实上一个人高不高兴,快不快乐,幸不幸福,不一定是对现状的感受,而是对未来的期待。也就是说如果你未来还有希望的话,你觉得你是人生是往上走,或者你经过你的努力,是可以往上的话,你是会快乐的。那么事实上来说,的确今天年轻一代,他们肯定没有生存性危机是吧?但是没有生存性危机以后,它的期待值可能更高了,是不是?
老蒋:是。
许纪霖:你可以看,去年不是王家卫的《繁花》大红大紫吗?我就看到,我们说《繁花》代表了90年代那批人,那批人和今天的人比较,你说今天人肯定比90年代活得要好多了,各种各样的得到满足更多,今天的生活是90年代的人所期待的,但是区别在哪里?你可以看到《繁花》里面每一个人,不管大人物还是小人物,眼中有光。这个光就是对未来的期待,连服务员小江西都说,我要做老板,而且她满心期待着为之而努力的,但是今天最大的问题,未来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甚至觉得说,我们的未来今天已经没红利了是吧?红利都被你们老的一代人吃光了,连我们这代人的红利,都被你们占有了,所以对未来,他看不到未来,看不到未来情况下,他才会形成各种各样的焦虑感。
所以你说要他高兴,那就非常难,是不是?
陈小雨:是。
许纪霖:老的一代人总是觉得和过去比较,觉得我今天人生目标基本实现,有这样感觉,它和过去比今天,你看基本上生存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对年轻一代来说,从出生开始,中国已经崛起了,所以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的是吧?这个差异感太大了。
老蒋:是的。
陈小雨:而且我作为00后,我还有一点感受就是,不仅是这种纵向的比较,比如说我们跟90后跟80后去比较,可能他们有更多时代上的机遇。我觉得作为00后,特别是互联网的一代,也会有很多横向的比较。比如,今天你看到这个同龄人当网红,一年赚了几千万,然后再比如说,其实互联网上给你开了一个上帝之眼一样,你之前看不到,对,你看不到跨阶层的生活,你看不到那些真正的,比如说“老钱”,已经富了好几代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但今天你所有这些媒介信息,都可以涌入到你的视野里面,其实我觉得人的视野,有时候你的偏狭反而是一种保护,因为你人是人,人不是上帝,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神的眼睛,但是我们却没有神的能力。
所以会有一种,好像一切机会都离我很近,但我就是在不断的在错过,在流失,好像我坐在这里,就是一种荒废时间的感受。
老蒋:我觉得也是一种,向内归因到向外归因的转变;当然现在可能不相信向内归因能解决问题了。所以我觉得我在所谓年轻的时候,或者20多岁的时候,我总是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一个东西,比如说我今年工资和两年前没有改变,那是因为我看到有人确实上去了,是不是我没做对一些事情,然后我也相信我能做对一些事情,这就是向内归因,但现在大家普遍性的,不太相信这个东西存在的话,像你说的看到的东西,又超过自己太多,他们过得太好,于是就变成了一种戾气,是谁的问题,我来找找这是谁的问题,肯定不是我的问题,或者是社会的问题。
我觉得这里面也有一个问题是,我觉得现在缺少了一种平民叙事。像您说的我觉得特别对,我们其实不是活在,某种意义上不是活在现实中的,你同样过的,在一个小出租屋里没有空调的人,有的人会觉得自己过得很有奔头,有的人会觉得自己这辈子完了,所以我们是活在一个故事当中的,你相信我在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中,我参与了一个什么样的进程,我参与了一个什么样的叙事,现在问题是什么?大的宏观叙事是有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包括硬科技的东升西降各方面,这个东西是有的,不缺对吧?当然我们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中获得能量,你得相信我真正能参与其中,而且真正能改变,但是它是有的,精英叙事也是有的,比如说我能成为大网红,我能成为金融工作者,我能成为掌控资本的人,于是我能过得很好,有,但是缺少了一个丰富的平民叙事。
这个东西曾经是有的,比如在我爸妈那个年代,大院的职工是有一种自豪感,他没有觉得我是精英,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但是我有手艺,我这辈子过得很安稳,我很幸福。那么现在这个时代,我觉得能不能诞生新的平民叙事,如果能有一种,我不需要和别人比,我虽然不是出类拔萃的人,我虽然不是这个社会中最厉害的,过得最好的人,但是我过得不错,我知道我的生活,那种普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如果有了重建这样一种平民叙事的话,那么也许能解决一些问题。
陈小雨:是,因为我觉得我们现在看到大多数的媒体的曝光,还是超级个体。就是它也是个体奋斗的叙事,就好像80年代什么港星梅艳芳、张国荣一样,也是从底层上来的这种叙事,但是他需要一个人特别强的能力,以及决心。如果大家要相信这套东西,那么他就要自我负责到一定的程度,然后要push自己到一定程度,我觉得这个东西太遥不可及了,或者太难了。
老蒋:还有那种平民的下沉叙事,有太强的道德性,总是一种道德关怀。在一个县城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我们说他活得很有意义,但其实可能年轻人不信,它是一种道德倡导,但是能不能真正的脚踏实地的,就是这样的人确实过得很好,我确实不需要和太多的人去比,我觉得其实它不光是提出来的,也是过出来的。你生活中,不但是倡导有这样的范本,而是我生活范围内,一个人一辈子,假设我能认识300个人,至少得有几个人,他是过得不错的。如果是的话,我可能就相信,我有一个范本,我能够向他这个方向去走,重新回到一种普通生活的,满足的知足的状态。如果能有的话,我觉得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
陈小雨:是的。确实说到最后,其实就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每个时代也有自己的机遇和红利。有一个比较个人的问题,就是两位老师觉得,您吃到的最大的时代红利是什么?
许纪霖:我觉得我是真的很幸运,也一直很感恩命运,为什么?像我当时留校做大学老师的时候,是没有今天这种KPI,各种内卷的,那个时候没管的这么严,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研究,一不小心就冒出来了是吧,哈哈。我一直说,我说如果放到今天,我大概能不能评上教授,都是打问号的,因为我太率性了是吧?恐怕未必愿意按照他的这套规范的东西来,活成自己的样子是吧?所以这个是一个幸运。
另外一个幸运,当然是一个大的时代所赋予,所以我现在很深刻的同情就是我的学生,他们这一辈,普遍的不管现在什么行业,叫困在系统之中。这个系统就是一个大的网络,无所不在。都是一个大系统,按照某一种标准来评判你。不仅是一个外在的那种,各种各样的KPI考核,最关键是内化。所谓内化就说一个人成功不成功,是否会得到别人的尊重,或者自己看得起自己,也是按照这个标准。很少有人超脱出来说,我不按照这个外在标准,我按照自我的标准来肯定自己。这些这样的,能够大彻大悟的人,是很少的。如果有的话说,哇,这是佛系人士是吧?很多要做佛系而不得,因为佛系是需要一定的财务自由,至少是半财务自由,你才可以选择活法,佛系的活法。
但是今天你看,特别是我观察到95后以后,ta根本没法选择佛系,ta只能躺平。躺平都不是自觉躺平,都是被躺平,躺平还算好的,躺平还在工作是吧?只是降低了生活的欲望,但是今天比躺平更差的就是摆烂。
老蒋:是。
许纪霖:那么这都是一个,我们说一种情景化的困惑。所以从这点而言,不管怎么说,真是,今天年轻一代,我给予充分的同情和理解,那么当然怎么来寻求出路是吧?大环境要改变,这不是我们能做到的。那么改变不了环境,当然有两个改变的能力。一个改变小环境。
老蒋:是。
许纪霖:第二个改变自我,我们今天讨论的都是这样是吧?
陈小雨:是的。
许纪霖:小环境也是可以选择的。今天中国有一个好——现在仍然处于一个相当高度流动的社会,东方不亮西方亮是吧。你在北、上、广、深呆的不舒服,你回到省城县城,这是一个选项。当然在那里待着,家乡不舒服,你到北、上、广、深,只要你稍微有点能力,是吧?你不要要求太高,还是有你的一定的生存空间。因为没有什么绝对好的环境,只有适合你个性,适合你的个人的那种自我满足的环境,这个是可以选择的。我觉得选择余地还是有的,不是没有的,是不是?
当然最重要,我们前面讨论这么多,就是说怎么改变自我,认清时代,改变自我。
陈小雨:现在年轻人有一句特别时髦的话,叫“向下的选择,不是选择”。您怎么看待这句话,比如说可能很多人,他在北、上、广精英985高校毕业了,然后他按照您说的,他想要自由一生,他脱离体系,然后他去,他回到他出生的小镇了,这个在很多人看来,他可能就是一个向下的选择,我们难道只能用一个抽离的视角,去解构这个体系,才能获得内心的安慰吗?
许纪霖:我不太认同那种向下向上,没有最好的环境,只有适合你的环境。比如说凭什么说你回到自己县城小镇就是向下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适合自己个性的,自我的环境,所以这是一个没有最好的标准,只有一个自我选项。所以我说,希望过小日子的,安稳小日子的,某种意义上是岁月静好的,你回自己老家,那可能是一个比较好的选项。
如果说你有大目标,你还想折腾,那么就应该到北上广深,这些空间最大,上下流动还是比较活跃的地方。
老蒋: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前提,在这个前提之上,向上向下都是自由,这个前提应该给年轻人铺设好,也就是你得有工作,解决了温饱问题,你能够有你的社交圈子,我说有,不管从经济上还是各方面有能力。然后你可能如果你想组建家庭的话,你这辈子有这样的机会,而且你能得到尊严,有尊严的工作和有尊严的社交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其实怎么选都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有一些没有达到这个基础,那么我觉得你非说,他这样也是一种自由,我觉得就不是。所以我觉得社会的问题就在于,给大家铺好这样一个,比如说县城也是,县城你也得建设。
我觉得其实这方面,我们中国做的挺好的。你不管是新农村还是县城,县城也有最基本的文化生活,你有最基本的消费品,然后也让大家能过得还可以,这个时候就可以说,你到县城你选择安逸一点,选择没有那么吵闹,也是ok的,但是你得把基本的环境给铺好。
陈小雨:是的。但是这个基本环境的问题,它可能不是一个年轻人自己能解决,它可能是一个结构性的,共同的努力的。
老蒋:是,我那个视频说“上下不能”,还有一个点,其实是时代发展阶段的问题。
比如说发达国家,它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它可能一个国家有,像美国有十几个超级大城市。咱们现在满打满算,你把杭州也算进去,一共也就4到5个超级大城市。那么,的确你很难说,我在上海的生活质量,和我在县城是完全一样的,你很难骗自己说,是这样的。因为他能提供的服务,和能享受的东西的丰富程度就是不一样的。就是一个发展阶段的问题。可能比如说10年前,杭州算不算超级大城市,现在已经算。20年前深圳不算,现在深圳显然算。北上广深,所以我觉得如果发展阶段再往后的话,能够满足这个底线的,上面的丰富的也越来越多,底线被拔得越来越高,那就ok了。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讲,我们现在又是没有到一个真正的福利社会的,对吧?没有到福利社会的角度,但是流动性增长率,又稍微的往下走,这是更大的结构性的问题,所以才会觉得我有点怎么都不舒服的感觉。但是有可能凭个体就是没法办,你就得把这个不舒服的阶段熬过去。比如说我们,虽然流动性稍微降低了,增长率稍微降低了,但是我们福利待遇好了,我们通过各种,比如说建设职业教育,让普通的工人劳动,普通的服务性劳动,公交车司机、服务员,我也能够说,我有爱好性的消费,然后社会对我的眼光不一样,不会觉得你是一个毫无出路的工作,就觉得这是很正常人的生活状态,我当然就过得高兴了,这个阶段可能得过渡过去。
陈小雨:是的。而且可能,除了社会要不断的“去”优绩主义化,可能个人在社会,完全“去”优绩主义之前,自己心态上也需要解绑。前段时间我看到有一个复旦研究生退学,去卖土豆泥,我不知道您看没看到那条新闻,他本来是在复旦是学历史的,还是学人文的,然后他说感觉读完这个书之后,可能就业市场会更艰难,他也不觉得说,人一定要在30岁之前,完成这个学位,然后他就去苏州去卖土豆泥了,这未必是一种向下的选择。
老蒋:是是是,我觉得个体也是一定要怎么说呢?开放自己的思想,但是社会,我觉得不应该去苛责每个人的选择,应该是给每个人更多选择空间。
陈小雨:是的。
老蒋:我多给你几个选项,那就是更好,而不是去说教式的说,向下自由是自由,然后你可以怎么怎么样,还是我觉得一个好的社会,不能让人做出违背自己利益的选择。并且,不能强行跟他说,这个选择是对的。
陈小雨:是的。
老蒋:而是我实实在在给你更多的选项,你感觉这样的也是还不错的,那样也是还不错的。在各种各样的就业上,包括声誉上,各种问题上,我都觉得这样的样貌是更好的。
许纪霖:因为中国的儒家传统,是万般皆下篇,唯有读书高。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所以就形成一个,我们就什么是上等人,一定是科举出身,名校出身是吧?然后才是上等人,然后在我们说,这些领先的行业里面工作,高薪、一线城市,你看都是一个统一的外在的标准,但是中国很有趣,中国手艺人的地位是不高的,为什么?因为他不是劳心者,他是劳力者治于人,但是你和日本比,日本手艺人地位很高,一直是受到尊重的。
那么今天我们被各种各样的成见偏见,文化传统所约束。我一直提一个问题,我说如果你是丈母娘,你愿意把你的女儿嫁给一个小白领呢,还是嫁给一个熟练的蓝领工人;而熟练的蓝领工人收入要比小白领高。你说你是丈母娘,你会愿意把自己女儿嫁给谁?大概大部分丈母娘都希望把女儿嫁给小白领,为什么?不管怎么样坐办公室的,是吧,体面的,以后还有向上发展空间。熟练蓝领,虽然看上去收入高,说出去不体面。你看,这个是一个文化的传统,但是我想说的,到了AI时代,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了,那些所谓什么小白领工作,大部分都可以被,这些小白领工作都可以被AI替代,反而是手艺人,有一门独特技巧的工匠,那个时候反而成为稀缺了。
当这个环境变化以后,我想多多少少文化传统也会变,因为我也是对AI时代是具有这样的期待的。
陈小雨:那就是我们最后还是很无奈的回到个体心态上,它是一种无奈,但我们如果能够在困境中看到解法,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积极,就像向标老师之前不是说,这个时代就是总是要从个体身上解决一个,本来应该系统解决的问题吗?我们总是要回到内心,回到内在,自我疏导,然后自我进步。如果说今天,我们一定要回到内在,去探讨这个问题,从心态上,两位老师会给年轻的一代人,什么样的建议呢?
老蒋:我觉得两个词,一个是开放,一个是勇气。我觉得要做出反情绪模型的,有反情绪模型的勇气。比如说很多事情,其实你的情绪和你的实际利益是反着的,比如现在其实舆论场上最极端的那帮人,他有一个流行的话,叫做“双输好过单赢”,这个就是一个情绪大于利益选择。实际上为什么双输好过单赢,没有道理,但是实际上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面前,如果我不是能赢的人,很多人选择,我好像把你拉下来,咱们俩一起输,至少我跟你是一样的。我觉得这就是被情绪控制,而做出了损害自己利益的行为。
比如说我们都说现在谈恋爱很难,年轻人不愿意谈恋爱对吧?但实际上,我恰恰是认为,几乎亲密关系,已经是这个时代,普通人能够有的最好的体验之一了。你不愿意走出这一步,是因为你害怕挫败,这是情绪问题。但是从你的实际的生活利益上来说,也许你是有亲密关系,是比没有要好很多的。
从家庭的社会基本单位来说,抗风险能力高,而且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比如说有亲密关系的人,大概寿命平均要多活5年,5年是一个不小的数量。然后还有比如说你生活中,你总要找一些乐趣,为什么说他是普通人,因为它是一个你可以不通过非常多的资源富集,就能够得到的一种东西,我和一个我喜欢的人组建家庭,虽然他失败的概率很大,你迈出那一步可能是很难的。所以我觉得反而在这个时代是,有一些反人性的,克服自己某一些情绪上的选择,而做出那个尝试去开放自己,因为情绪一定是保守封闭的,这是时代特性和周期特性。能不能我用更高的认知或者我们更不一样的心态,我去把我的心态扭成开放的心态;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努力的胜率稍微降低了,回报率降低了,但是我多接触社会,我多接触一些东西,我多得到一些东西,依然比我不接触是要好的,我能不能要做出这一步呢?
我能不能做,别人看上去好像有点傻的东西,我能不能做好像对自己要求更高?因为有的人会觉得,为什么一定是我要做事呢?不是我必须,这个社会没有道理,这不是我的问题。但是我觉得反而你抛弃了这样的一种想法,因为这个是情绪或者与你无关的东西,你只需要看一件事情,我怎么样会让我过得更舒服或者更好。所以我觉得两方面的东西都有,你可以关注宏大议题,但是你在做个体选择的时候,我反而觉得应该聚焦于自己的,个体命运和小环境。用一种解决问题的心态,或者像不要说把自己作为方法,那能不能把自己作为产品?我不是说异化人的价值,而是如果把我的人生当做一个产品的话,我怎么样能让这个产品,至少在我的前半段好一些呢?我怎么样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想这样不同的思维模型,可以去尝试切换一下,然后在这个时代尝试去有这样的突围。包括面对AI也是一样的,不要去一味的想,凭什么是我遇到倒霉的时代?然后我的职业被AI威胁,而是把这个当成一种既定事实,AI来了你能怎么办呢?更多的是想,在这个情况下我能做什么?
如果你沉浸在情绪里,你一定是不接触AI的,因为它带来了你未来职业的不确定性。你可能恨它,或者你可能讨厌它,于是我不接触你。但不是,AI像您说的也面临着机会,你能不能成为最先了解,最先吃到AI红利的这帮人呢?你克服你的情绪,去获取一种新的人生可能。所以这是我的解释,我觉得应该更加的,反而应该在一个,偏向于保守和封闭的时代,更加的开放和勇气,它有可能有更多的回报率。
陈小雨:或者说可能是克服这个时代的普遍的情绪,但是我尊重我个人的情绪,克服群体情绪,我尊重我个人的情绪和直觉。
老蒋:不是变成一个机器人,而是你要明白,你身份标签的仿佛该有的那些情绪,只是这个时代才有的,人不是必须如此,你可以跳脱出你的身份
陈小雨:是。
许纪霖:你刚才提到说向标那句名言是吧?将自我作为一个方法。
老蒋:对。
许纪霖:你刚才又说了你的一个看法,然后将自己作为一个产品是吧?
老蒋:对。
许纪霖:那么我按照这样一个说法,我想说的是,将自己作为一个尺度,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是一个高度不确定的时代,年轻人的焦虑都是因为无法把握自己的未来,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无法把握自我的这样一种状态下,才会有焦虑。那么为什么无法把握?当然原因很复杂,其中有一个什么原因呢?就说今天大部分人,他活着的方法和尺度,都不是自我的。虽然都说要活出自我,但是这个自我,实际上是被一个社会的统一的尺度内化的,而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所以越活越痛苦,而且你越和别人比,人比人气死人。和老的比觉得不满足,我的红利被你吃了;和同代人比或者和同学比,凭什么你当年中学成绩还没我好,你今天赚的还比我多。你说最重要的问题是什么?还是没有找到自我。
所以我说今天在这个时代里面,几乎对所有人来说,我觉得最重要是,发现自我、活出自我,把自我作为一个尺度。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自我,这个自我既包括一种,他的独特的一种兴趣爱好,也包括他独特的能力。我前面有说,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都会赋予你的一种独特性。最重要的就是说,你能找到自己独一份的这样一种兴趣,发现自己独一份的能力,如果这两个能够匹配是最好的。
最后你可以找到自己的快乐。我一直很喜欢,美国有一个哲学家叫麦金泰尔(音),他前不久刚刚去世,他有本名著叫《追寻美德》。这里面他有一个观点我特别欣赏,他说人在行动的时候,追求的是两种利益。一种是外在利益。外在利益就是说,它能够给你回报的,无论是金钱、权力,还是知识。那么外在里有一个标准,是可以替换的,是吧?我这个行业没干成功,我换一个行业干,反正最后金钱权力啥都可以替换,可以交易的。但是他说人还有另外一种追求,是更值得珍惜的,叫内在利益。内在利益是不可交易的,它具有内在价值,是金不换,我就喜欢这个玩意了,你说没给我带来多大的回报,但是它能满足我内心的渴望。
实际上内在利益是人,在我看来,是活着幸福快乐的最重要的一个来源。所以我一直说,我说像我们做大学老师的是吧,特别是人文学科老师,你再成功,你如果按照外在的尺度来比的话,你是没法比的。但是唯一的是一个什么好?我觉得人最幸福的就是你能够,你这一生,你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而这个事情恰恰也是你的能力,我觉得这就是幸福快乐的。但是现在很多人,就找不到这个东西,自己自我是什么?所以第一步,先要发现自我,这是第一步。你发现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自我是什么。第二步发现了以后,你就把这个自我作为一个自我的尺度,这就叫内在利益。按照这个尺度、这个价值,和这个意义来活着,你就是幸福的人。当然我现在讲这些东西,可能会觉得太抽象是吧?现在年轻人都要活在具体里面。那么,我就举我的一个学生的例子好了,那么我有不少学生,这些学生都在博士毕业后,在大学任教。那么有些学生现在已经是教授或者博导了,各种各样的,我们可以看到的世俗认为的那些尺度上都算成功的。但是有一个学生到现在为止,虽然他毕业很早,到今天还是副教授。按理说应该不算太成功,也没赚啥钱,但是在我看来他是我的学生中最不焦虑的。最能够有自我的快乐的,为什么?因为他一直有一种内心焦虑感,这个焦虑感就是说,人活着到底意义感在哪里?他为什么读我的研究生呢?因为我是教中国进现代思想史的,他以为学了思想史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后来发现这是两码事。也就是说,你学习思想史只是理性上学习思想史,但是人生的意义问题不是理性能够解决的,还是某种意义上靠信仰。
他后来尝试了各种以后,他后来信了佛学,然后整个人就不一样了。他找到了一个自我生命的意义,然后在大学里面,他给大学生上佛学文化的课,然后自己到庙里面也可以去做义工,来讲这些佛学。然后很有意思,然后你知道大学里面升等,你要拿国家课题,发表文章,要写书,他都不在乎。他就是一个发现自我、活出自我,以自我为尺度的。他后来给中国的《看理想》开了门课,就讲佛学五十讲,后来他在去年音频课出版了,叫《何以解忧》书名。这本书后来出版之后成为畅销书,今年广州新周刊刀锋图书奖,评他为年度人文学者。他也很惊讶,这不是他要追求的,是不经意间得到的。也就是说,如果说把自己作为一个产品,这个产品不是他最初理性设计的结果,是他追求内在利益,最后不经意间得到的。当然我们不以最后世俗的标准来评价他,我觉得即使他没拿到这个奖,或者说他也没出书,他依然在我的学生中,我个人认为他是最成功的,他是最幸福的。为什么?他真正超越了世俗,活出了自我。
老蒋:我觉得我再补充一个,是刚在说的叙事,我觉得其实另外一个解读方式是,你需要在集体叙事和社会叙事之外,找到那个个人叙事。我独特的生命故事是什么?我为什么非要来到世界上?为什么这件事为得我干不成?或者换一个角度,这件事没我可以,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这个事儿不成?我觉得找到了这种个人的叙事,就能找到一个生命中的锚点。而它不是一个单一的偏执的锚点,而是一整套你深深的价值感、意义感,和一个取之不竭的一个来源。我觉得您的学生,他有一个自己非常丰沛的个人叙事。
陈小雨:对。我就顺着刚才老师讲的说;我听过一个特别类似的故事,就是乔布斯说要“Connecting The Dots--把点连成线”。他说他曾经在大学的时候,选了一门书法课,然后书法课他学了一学期,然后这个书法课他学了一学期,他也不确定冲水墨字里学到什么了。直到有一天开发他苹果的产品,苹果最开始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区别跟其他手机软件比起来,就是苹果的手机软件是圆角的,他不是那种尖锐的钝角的。这个就是他从中国古典的书法字里面,获得的灵感,后来他就把它放到了产品设计里。但这个不是它本身的目的,或是带着这种功利心去做的这件事。
所以,我刚刚在想,您刚刚所说的佛学,我觉得斯宾诺莎的上帝好像也有一点这样的意思。也就是说,当我们在面对一个足够远的目标,或者是我把我的人生当作一个很大的棋的时候,其实所有的因果是不确定的,而恰恰是这种不确定,这种对于因果的无知和困惑,给了我们行动和自由。如果我们每一步都明确的知道它的因果导向,那我们就没有这种行动的自由了。所以我觉得,其实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别迷茫的、焦虑的,不确定的时代。哪怕我们每天都只能点一个点儿、点一个点儿;我们可以稍微相信一下,或许某一天就会连成线。然后我们会通向那件,对我们自己人生来说,很重要的事,但是这个事也未必是我一开始就知道的。而是我活出来的。
好的,那今天我们的《仲夏六日谈》就到这里,我们虽然聊了很多,但还有好多没聊完的,我们可以下面再聊。也感谢大家的收看,我们下期再见,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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