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外卖 33 天后,我看见了一座更「真实」的三线城市

少数派·2025年07月30日 16:23
师傅,跑外卖真可以月入 7000 吗?

在家乡街道上闲逛时,看到许多外卖员在商超物流里接单送单,电动车挂篮和外卖箱上都是大件小件。商铺门墙的海报写着「外卖月入 7 千,跑满首月 700 单,免去一个月车租」,这让我也动了心思。

我问一个外卖师傅:「师傅,跑外卖真可以月入 7000 吗?」

「月入过 4 千不是随便拿,每天跑够 33 单就行了,月入 7 千有点难。」

加了师傅微信,他简单带我学会跑单后,就带去站点办了入职手续。租起外卖套装和电动车,我就开始了自己为期一月的外卖生涯。

🛵外卖员正在取餐

外卖员最先接触的是店家。一个月的走街串巷,除了记下一堆不错的店家,还看到了些我早该知道,但不大想亲眼看到的场景。

幽灵厨房

「前方到达目的地,导航结束。」导航把我带到城中村的窄巷小路,主道路是来来往往的外卖小哥,中间穿插着放学回家的小学生。我怎么也找不到手机屏幕上标注的「吴记猪脚饭」。

路过的老手外卖员看出了我的迷惑:「新手是吧?是不是找吴记猪脚饭啊?」

我说对啊,导航漂移,找不到在哪里,在哪号房,怎么没有招牌。

「就是右手边那个,96 号,城中村牌号都是乱的,开在城中村确实难找。」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右手边的低矮的红砖房,两个中年阿姨在配菜和炒菜,围在一堆堆备菜中间,锅子始终没有停过,一个老奶奶在收拾厨房垃圾,一个老大伯开着拖车,从厨房里拖出两大桶残羹剩饭。96 号砖房仿佛机器人产线,分工协作有条不紊,彼此无言。

窗口旁放了个三层的货架大,堆满了装好的外卖,很容易拿错,得一个个看准单据。光看号码是不行的,这个附近几乎不见招牌的架子上,共同承担着吴记猪脚饭、潮汕烧鹅店、柳州螺蛳粉,五花八门。

环顾四周,邻近的三所红砖瓦房堆满了蒸笼、大锅和火灶,没有一点人气儿,只有这一间弥漫着爆炒的香气。

「老板娘,猪脚饭 12 号美团外卖好了吗?」

「快了快了,在做了。」阿姨从卤水桶里捞出猪脚。铁桶泛着鲜艳的油光,飘着几个调料包。

站在外头也看得见阿姨的汗水从头套里渗出,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她手起刀落,把猪脚肉斩成几块,整齐地码上盒饭,放几片青菜叶点缀,再淋些卤水汤汁,出餐完成。她刚放上架,我立马拿去送单。

忙完差不多下午三点。午休间隙,我靠面包牛奶对付着饥饿,用一句「生意如何」跟 96 号产线的阿姨拉开话匣子。

「你们家真的是便宜,10 块吃饱。还能赚到钱哇?」

「也还好,够养家糊口罢了。」

「老板娘,赚钱就试试看扩大规模,顾客多一点,生意也好一点。你看店挂着三个招牌。」

「我不做堂食,就做外卖。挂三个招牌,都是自己的房子,不用给房租。」

她脸色变得无奈起来,说「揾食艰难啊,为了赚钱没有办法才用三个招牌,不做堂食省房租。外卖平台不查实体,有证就行。城管也找不到村里。」

她旁边,终于休息的案板边缘被卤汁浸得发霉。苍蝇停在青菜叶上,阿姨挥了挥手赶开,手背上的油星子溅到我裤脚。「干净卫生」的好评还在我接单的界面亮着。

她说:「你也看到了,我们也想搞卫生一点,自己做的东西不干净,(不过)便宜没有好东西,吃出问题也不一定是我店。」

还没有等我接话,系统派单叫了起来,我匆匆忙忙带上头盔告别老板娘,继续跑单了。

美味放心

「来个烤鸭店已经到啦,旅程结束。」

导航把我带到一处安置房的街巷。当时小雨淅淅沥沥,我穿上雨衣,套上手机防水袋。这会接近中午两点,热点时间刚过,小巷里面好多外卖小哥在飞驰,路旁也有些等待派单的,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小小的店面不足五十平米。淡黄色灯光有些温馨。布局特别干净,烹饪区,处理区和垃圾区一览无遗。两个中年男性正切割整只烧鸭。一阵菜刀和案板撞击声后,烧鸭已经斩成数十块。被这灯光一照,鸭皮锃亮,状似琥珀。

望着那码放整齐的烧鸭件,我尚且空空的肚子先开始抗议,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我勉强喝水充饥,等单的过程越发焦躁,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来回几个人轻车熟路地拿走外卖,还没有轮到我的 53 号。订单的时间在如流水般流失,我忍不住催促一下。

「快了,就差切好了。」

年轻师傅把烧鸭开膛破肚,倒出来鸭肚子里面多余汁水。把手上的烧鸭旋转一下检查过,再放在案板。

老师傅说:「装袋子里面,倒着装。」

年轻师傅应承着,随即在杂物架旁抓一把红塑料袋,袋口边缘沾着烟灰。他双手抓紧鸭腿,倒着一端,像在扎马步。红袋子底部距离垃圾桶不过 5 厘米,几个小飞虫被这动作惊了起来,冲撞着乱飞。

他动作格外笨拙,五次都未能如愿,老师傅也打不开阔口红袋子,说了句「算了,搞不来」,就把烧鸭重新放在案板上开始切割。烧鸭腿一码,往饭盒一装,递给了我。外卖袋里的纸片写着:买得放心,吃得安心。

烟味炸鸡

5 月的太阳很是火热,特别是下午三点雨后天晴,雨衣黏在身上,里头是混杂的汗水与雨水。水汽一蒸起来,眼镜都起雾,内心的烦躁也一点就燃。我骑着电动车来到临街市场的炸鸡店。在门外抖掉雨水,擦擦身子,店里空调开得很大,久经炙烤的我碰到凉气,四肢立马舒爽。店里还有 4 个外卖员在等待出餐,厨房里面的炸鸡师傅陀螺般忙碌。

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在看炸锅,一个男青年正拿出冰箱的食物解冻,还有个稍微瘦小的男性,把厨房的成品打好包装盒,送到桌子上。

外卖软件响起新的订单,刚好也是这家店。我还有 35 分钟时间送到对面小区,一共就 2 公里。同行一个个离店,我得以继续享受着空调的凉爽,悠哉悠哉地看着厨房忙碌。

瘦男生从厨房出来,顺手拖来一个红水桶,一屁股坐上去,老练地掏出来打火机和香烟。吃到第一口烟后,他一脸满意,顺手打开手机刷着短视频,被逗得哈哈大笑。

好景不长,厨房里传来召唤:「阿杰,该你去炸了,我上厕所。」

「好烦,又是我!」他贪婪地抽了几口,把手上还没有燃尽的半截香烟往地板一摔,砸出几个火星。或许是呛到喉咙,他咳出一口痰,吐到了洗手池里。

他双手没再洗过,或许还沾着烟灰渍,就直接放下盆去,把面糊打得粘稠。刚刚解冻好的鸡块肉质松弛,排队等待油炸的洗礼。

🥡外卖正在派送中

外卖员在城市里穿梭,不断错过路上的风景,但能看到不同人的人生。

独居者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催促着车轮转动。下午六点,我还没有喝水。轻食店里的白领笑着交谈,轻松摇晃咖啡杯勺,享受都市喧嚣中难得的闲适。

老板包装好外卖,打好包装袋补丁。

「不好意思,久等了。」老板娘微笑和我说。

「我还要谢谢你,还可以给我休息多一点。」我吐舌扮鬼脸,点了确认出餐出店。

穿过 5 个红绿灯和 6 条街,我到了一个老单位小区。方块状的规划,久经风霜的单位旧宿舍,仿佛都在述说着上世纪的辉煌。我要找一栋楼的西梯。老单位房是多梯设计,每栋一模一样。没门牌号,本地人都会走错。

「在 2 楼啊,是外卖吗?我的!」一个男性声音响起,还带着陆续地咳嗽声,从面向楼梯口的房间传来。

我爬上楼梯,走进去那个房间。抬头瞧了一下门牌号,对了。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客厅,右手缓慢地摇着蒲扇纳凉,左手旁边的墙壁还放着拐杖,他的左半身随意地摆着,有点像藤蔓。

老伯穿着西服衬衫,不过纽扣开着,露出膀子。他的身体完全倚靠在椅背。家里弥漫淡淡臭味,像衣服没晒干沤烂的腐败味。

我把外卖放在餐桌,打开手机准备点击「我已经到达」,急着回头冲下楼赶一个单。

他突然开口:「等等,靓仔帮我打开包装,谢谢你,左手不方便。」

我打开包装袋,小心翼翼打开餐盒。眼前就是一碗仿西餐,里面三片生菜叶铺在米饭上,番茄酱挤了一圈,里头卧着三块炸鸡胸肉。我把筷子和饭勺配好,可乐插好吸管。他没起身,但右手猛地抓紧我的手,眼眶里挂着些泪:「谢谢,没有你我这顿饭还要忙好久,终于有饭吃了。」

他的左手和左腿还是之前一样随意摆置着。看着我注意到他的左边,他叹了口气:「我已经成废人了,左边完全用不了。」

「那你这左手是……」

顺着拐杖,他吃力地支撑起身体,慢慢说起他的故事:

他今年 65 岁,是当地化学厂的锅炉工人,27 岁就分到了单位房。32 岁那年,经历了一些情感伤痛后,他决定独自一人过完这辈子。60 岁时,他退休了。然而,就在 61 岁某个夜晚,他睡觉到半夜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邻居发现后叫了 120,是中风引起了偏瘫。他主要在单位的医院做了初步治疗,随后转到了市人民医院。如今,他仍是一个人住,洗衣做饭都变得非常困难。

我惋惜:「三线城市医院可能不行,有没去广州中山医院看。大城市医疗好。」

「我在单位医院住十几天,医生说后续不报销医疗费,也没去广州。侄女说中山医也不行,主要靠自己康复锻炼。没孩子,侄女是过继的,她在大城市工作,就节假日回来照顾我。」

感觉力量微小帮不了什么,只能劝他不吃脏外卖。

他说:「我也不知道哪些是垃圾店还是好店,智能手机不会用。外卖都是随便选的,吃一顿算一顿。人生是这样的,没有为自己而活。年轻背车房贷,老了养医院和农业,死了贡献给殡仪馆。」

说罢,他把桌子上可乐递给我。「年轻人,谢谢你过来,好久没有人陪我聊天了,要吃饭了。可乐给你喝,注意安全。」

站长的微信电话打了过来,肯定是催单的,来不及和他告别,我就冲出去骑车送单了。

车轮上的重量

结束了半天的送单,在商超短暂的四点喘息间隙,遇到了带我入行的师傅。

师傅姓苏,我和他是在商超认识,前两周在商超询问跑外卖单价行情,就是一步步带我入行。

外卖行业总有一个师傅带你跑单,虽然说是不至于像武侠拜师一样规矩,但确实是让你少走许多弯路。表面叫师傅,我更愿意称做「大哥」。他总是帮助刚入行的年轻人解答疑问,平复他们急躁的内心。

苏师傅是 95 年生人,只比我大几岁。因为长期跑外卖,他脸上皱纹不少。

我借询问如何高效率地跑单为话题,慢慢聊起来他家庭。

「当初我干机床维修的,去珠三角打工干到 30 岁,厂子倒闭就回来。行业不景气,就开始跑外卖了。」

说完,他打开自己右手掌,好像看见自己的过去。

他重新又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到「像我们这种人,去跑外卖已经算不错。多劳多得,每一单是自己的。都是实在东西。跑外卖好过打螺丝。其实都不算苦了,等你结婚生子就知道,还有更加苦的。干这行,吃的是辛苦饭,看的是冷脸子。」

「系统已经帮你自动接单……」他手机一响。

「来活了,赚钱去了。」

后来跟其他骑手聊天时,我零散地拼凑出苏师傅的家庭生活:2015 年就结婚了,2018 年买房,身上有房贷车贷,妻子在家里当全职主妇,照顾女儿和生病的老人双亲。女儿上了小学,经济上一直很紧张。

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经常穿梭在商超,肩膀一扛就是 30 斤起步的大件货物——这些单都有远高于平时单价的补贴。

两天后,他找我借充电宝。打开他手机,看到手机锁屏,映入眼帘的锁屏壁纸是他、妻子和女儿在公园的合照。妻子身体倚靠着他,他用双手放在女儿肩膀上。一家三口就笑起来,其乐融融。

中午两点半,下午茶高峰还没开始,他从裤袋摸出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块昨天的馒头,咬一口就着矿泉水咽下去,瓶盖拧紧后揣回兜里 。

门里门外

跑这么多天,基本整个城市每个角落都去过。无论是整洁商业写字楼、老旧自建房,还是郊区城中村。在市中心小区,一楼上望三十几层高楼。住户都是简单寒暄,他们回到家关起门就是小小宇宙,和我住老城区家家户户相互照顾很不同。

骑着车走街串巷,送单到热闹的主城区的公务员家属,他们总是和我说慢慢来不着急,一家人和和睦睦的。送单到安居房宿舍,偶尔会听见住户打碎锅碗瓢盆的乒乓吵架声,吓得立刻下楼离开。送到老城的老单位宿舍,那些中老年的人就是很强势地在电话命令道:「送到了吗。怎么这么慢。不然就投诉你。」但是系统还有 30 分钟预留时间,完全绰绰有余。送过去新城区房,青年顾客都是很耐心配合我打卡确认和接受道歉,都说辛苦你了,像朋友一样相处。

之前我一直觉得三线城市就是所谓「岁月静好,慢节奏,适合养老」,直到跑外卖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感受到了一座城里的参差。

60 岁以上的老人多数喜欢清净的老城区,纯朴简单,路过的外来人都招呼喝茶。本地人挤满了配套设施完善的主城区,每天都固定时间上下班和接送孩子,甚至在开车途中都在讨论着工作出差和子女的成绩。外地人选择蓬勃发展的新城区,住在现代摩登的商业小区,相信着这座城市的发展未来。分落在主街道附近城中村里面,生活着个体户老板和外来工人,他们把自己小生意铺满在街巷,每天都在卖力吆喝「靓仔靓女过来看看」。有人开着法拉利,引擎咆哮后钻进纸醉金迷。有人骑着杂牌电动车,在菜市场讨价还价,围困在柴米油盐的高墙。

月底已近夏季,我脱下外卖服和头盔。回到站点,和站长做好工作交接,告别了骑手身份。

商圈的骑手招聘广告越来越多,叫出的薪资已经涨到了一万五,继续吸引人加入跑外卖的队伍。

原文链接:

https://sspai.com/post/101324?utm_source=wechat&utm_medium=socia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少数派”(ID:sspaime),作者:Leo爱吃番茄,责编:北鸮,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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