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房公式转变?从“拼反转”到“拼共鸣”,制片人谈悬疑电影的新处境
当悬疑类型片成为国产电影的票房利器,成功密码早已超越传统的解谜过程与反转情节。
为了在海量内容中突围,悬疑类型电影已形成悬疑元素融合各类题材的创作方向,我们曾回望2016年至今的所有“悬疑+”电影,发现其中既存在创作者拓宽受众面的策略,也有他们对艺术表达的个人化探索。
与此同时,也有一批青年导演正在着力悬疑题材创作。在今年北影节创投路演的项目中,新人导演把悬疑元素融入个体的日常生活、成长经历、他们所看到的社会事件等。评委为他们指出可以进行大胆试水的点,如放大惊悚元素、把视听表达极致化。另一方面,评委也提醒他们回归表达的初衷,思考“为什么想讲这个故事”。
回归创作端,我们对话了三位活跃在一线的电影制片人:现北京电视艺术中心有限公司总经理张逸松,曾参与制片《咱们结婚吧》《心迷宫》《功夫瑜伽》《邪不压正》《繁花》等作品;制片人梁颖,曾参与制片《春江水暖》《气球》《永安镇故事集》《河边的错误》等;制片人汉娜,曾参与制片《射雕英雄传:侠之大者》等。
在对话中,他们从自己视角深度剖析了现象级作品背后的创作逻辑,披露了当下悬疑电影正在经历的转型:从过往依赖强设定的警匪博弈、两方对垒,转向了题材更广泛的、以社会情绪为燃料的全民共谋。
创作者们不约而同地将镜头对准正在沸腾的现实议题,在法治案件、电信诈骗、校园暴力等社会切面上构建叙事迷宫。
但这种主题与社会议题紧密关联的创作转向,也使得影片在工业化进程中,面临着艺术表达与商业效率的矛盾。
当悬疑电影已从“拼反转”进入到“拼共鸣”的阶段,我们试图从创作端追问:在算法驯化观众注意力的当下,悬疑电影如何真正实现对现实的锋利思考?中小成本悬疑片又该如何在类型红海中突围?
本土悬疑电影回归现实性,观众更爱看当下的故事?
制片人张逸松和朋友聊天时,玩笑间他们讨论说,是不是照着《法治进行时》的案子拍悬疑电影,基本就不会“出错”?这样的讨论源于张逸松对当下观众的偏好分析。
“观众更喜欢看当下的故事。”
在张逸松看来,当下能够破圈的悬疑电影,共性的特点是具备足够的话题性。这一点,和导演陈思诚在北影节创投路演中对新人导演说的话不谋而合:“在和朋友聊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分析,观众看完这部电影之后会去聊什么。”
“打破类型边界的永远是能否引发观众的广泛共鸣。”
陈思诚曾监制的《消失的她》原型案件为泰国坠崖孕妇案,案件性质恶劣,在社媒持续发酵,《消失的她》中的角色、剧情也因此被观众广泛讨论;他自己执导的《唐探1900》在春节档拿下票房第二的成绩,虽为悬疑喜剧电影,但其中海外华人的爱国情感打动了观众。
制片人梁颖发现,近年大部分在市场表现上获得成功的悬疑电影案例,越来越注重本土化和社会议题探讨。比如《误杀》系列讨论家庭伦理和系统性暴力;《孤注一掷》讲述电信诈骗;《默杀》讨论校园暴力;《涉过愤怒的海》中通过二次元文化链接年轻观众群体;《乔妍的心事》呈现女性处境议题等。
这种对“观众共鸣”的追求,使得悬疑电影注重本土化、潮流文化、社会议题,且已成气候。“犯罪悬疑类型的竞争已从‘拼反转’升级到‘拼共鸣’。”,制片人汉娜如是说。
尽管创作者们对破圈的悬疑电影有着心照不宣的感受,但不意味着照搬公式就一定生效。
“类型片看似是一种‘照着格式就能拍出来’的电影形式,实际上要拍出一部真正又好又成功的类型片非常难。一个导演的世界观如果不够清晰和成熟,很难驾驭类型片所需的精准节奏和价值导向。因为类型片不仅需要讲一个‘会发生什么’的故事,还得传达‘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在梁颖看来,所谓的讲述社会议题、放大集体情绪,究竟还是“术”,而影片有没有通过既定的类型框架,传递一种有分量的情感、态度或价值观,成为了影片在引发“共鸣”之上,真正具备穿透力的关键。
在工作实践中,梁颖感到大多数悬疑电影依然遵循传统的三幕剧结构。“它契合普通观众观影的心理节奏和情绪共振,这个结构多年来被市场反复验证过,所以自带商业性且风险更低。”
当悬疑电影的结构范式、内容文本等已经形成基本不变的创作规律,她发现,热门的悬疑电影,往往在类型融合上做得比较出众。
“特别是融合惊悚、动作、喜剧元素的,市场表现很突出。”她特别提到了《唐人街探案》《扬名立万》《孤注一掷》等案例。
悬疑电影通过类型融合形成“悬疑+”的形式已在多年间成为创作风向,其中,悬疑+喜剧、悬疑+惊悚在这两年被市场验证拥有较大的探索空间,悬疑+喜剧市场表现较好的有大制作的《唐人街探案》系列、《满江红》,也有中小成本的《扬名立万》;悬疑+惊悚则因去年小成本惊悚电影《鸳鸯楼·惊魂》的上映为创作者们打开了一定的参考视野。“悬疑+”不仅是类型电影的舞台,也成为艺术电影可以尝试结合人性纵深主题和视听表达的道场。
短视频时代的悬疑电影:现实题材偏好之下的创作困境
短视频时代电影存活的问题在这些年已被广泛讨论,张逸松观察发现,短视频的推送机制正在重塑观众对电影的偏好。
“从短视频的算法来说,观众获取信息的渠道其实是窄化的,但同一个渠道下的信息量变大了,比如一个观众可能反复刷到同一类的社会新闻。那像现实题材其实更容易打动观众,跟观众更有共鸣,观众代入感强。这是肯定是有好处的,在做大原本的悬疑类型的蛋糕。”
尽管短视频使得悬疑电影更易通过现实题材扩大受众面,但张逸松认为,于此同时,观众对一些高概念的作品接受程度可能变低了。
“最典型的就是早年那些港片,它们很多都是高概念的,但越来越难写了,要有共鸣、有感触,同时还要让观众接受概念设定,其实很难。”
在张逸松看来,像曾经《无间道》这类经典警匪角力的故事,或是像2018年郭富城和周润发主演的《无双》,讲述跨国假钞制贩组织的,这类影片都难再像过往那样爆火,本质因为观众现在更关注“现实性”,会去探讨概念设定本身是否合理。
“现在的犯罪悬疑电影,已经不再是警匪对抗,而是一类拥有正义感的普通人和坏人之间的对抗,本质像好莱坞塑造超级英雄,本土化之后就是一帮扮演‘超级英雄’的普通人,在干警察应该干的事。”悬疑电影转向本土社会题材之后,主体内容从警匪对决转向了普通人与反派之间的对决,这种“平民英雄”的叙事模型,也更能加深观众的代入感。
但这同时也带来了两个问题:一是如果不用高概念设定,悬疑电影的创新变难,同质化明显;二来,讲述现实题材时,悬疑电影非常讲究时效性,市场平均制作周期变短,更难出差异化的精品。
“这类电影必须在对应的社会议题热度还没退过去的时候上,这时候观众看到,市场表现才会好。所以你会越来越发现,这类电影在卷的是制作效率,而不是艺术表达。”
张逸松提到了《双瞳》,这部2002年陈国富执导的悬疑惊悚电影,在他心中属于“讲究到构图、布光、镜头运动,兼具人文深度”,但后来难有类似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商业悬疑电影。“本质上,创作者也比较难有足够长的时间周期去打磨作品”,他还提到了陈正道的《催眠大师》,“出这种高质量的心理悬疑的作品,需要创作者有足够多的专业知识,也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去钻研,现在很难再有。”
除了题材内容的变化,悬疑电影的叙事节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张逸松拿数据工具分析了近期的一些悬疑电影,他发现,如今悬疑片叙事节奏更快,前10分钟已经需要多个故事点位,前20分钟需要密集释放谜题和反转,甚至很多影片在十几分钟内已经推翻前期设定。“相比十年前,可能前20分钟才交代清楚人物设定。”
“但你需要观众坐得住,看下去,慢慢就都发生了变化。”
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叙事方式的变化,比如人物塑造可能是伴随着谜题、反转、烟雾弹一起发生,对创作者的叙事能力其实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同时也势必带来人物塑造扁平的问题,能塑造出经典人物的悬疑电影越来越少。
在汉娜看来,一些电影解说短视频、电影短视频切片可能会重塑悬疑电影的讲述方式,但是这会导致,在未来更具“解构性”的电影会更站得住脚。
“比如一个电影100分钟,拆解出100条1分钟的切片,其中有多少内容是经得起推敲的?”
除了时代媒介的冲击带来了创作瓶颈,本身悬疑电影的市场也需要质量更高的作品。
梁颖认为,悬疑已经成为一种流行元素,而不再仅仅作为一种类型电影被审视。“与其说是把悬疑片做成了大片,不如说是大片采用了悬疑片的元素。”
“除了《唐人街探案》系列,其实像《无名》《解密》《悬崖之上》都可以带上悬疑的标签。‘大片’可以借助其成本允许的强工业化手段创造视觉奇观,更适合让观众充分享受大银幕魅力,也可以充分利用明星效应吸引观众买票。他们的观众基本盘就是大的,票房的最大功臣未必只是‘悬疑’。”
在梁颖看来,这些电影塑造票房的“功臣”已不在悬疑,资方对项目的市场判断越来越依赖主创团队的加持,如演员、导演等制作班底,这种情况下,中小成本的悬疑电影其实会更加难做。
小成本悬疑电影的突围密码
那么,小成本悬疑电影要如何突围呢?
前些年,小成本悬疑电影也有过一些市场表现较好的案例。
2017年忻钰坤执导的《心迷宫》,制作成本只有170万人民币,电影改编自真实殡葬题材,通过多视角叙事和荒诞寓言结构,揭露乡村权力腐败与人性挣扎,最终拿下超1000万的票房。《心迷宫》扎实的剧本与独特的作者视角,成为了它面对市场的核心竞争力。
同样地,作为《河边的错误》的联合制片人,在梁颖看来《河边的错误》虽改编自余华的同名小说,但最终呈现的是导演理解的某种现实,更偏重人物和情感逻辑。并且也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类型融合:罪案推理结合了心理惊悚。观众可以通过视听语言感受到马哲的心理变化:马哲所见,究竟是现实还是幻相?
在追查凶案的表面下,《河边的错误》抛出的议题是“存在”的困境。
从戛纳到平遥影展,再到上映,除了主演朱一龙和原著余华的人气加持,非类型片气质的《河边的错误》通过电影节的曝光、主创团队和观众的对话,最终获得了较好的市场表现。
“我认为这部作品的生命中,最有趣的就是对话,原作者通过小说和年轻的电影导演进行跨时代的对话,导演用剧本和主演、主创进行再次创作的对话,导演和团队通过电影与也许更年轻的观众通过大银幕进行的对话。”
借助电影节曝光,加上与观众建立对话,也许是小成本悬疑电影可以走的有效路径之一。
这种“对话”同样可以落实在宣发阶段,“当时发行团队也在持续与观众对话,他们上午在小红书看到的反馈,下午就用到了宣发的slogan里。”
“这是一个路径,也是一个多重尊重的结果。”梁颖强调,根本上是要和观众建立更紧密的联系。
而在电影开发、制作的环节,也有一些可以参考的举措。
谈及悬疑惊悚电影,张逸松十分喜欢温子仁的作品,他认为,温子仁2004年的长片首作《电锯惊魂》就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案例:减少场景。
“他就把故事放在一个封闭的单个场景里,但是恐怖、惊悚的效果也可以做得很好。然后其中那些血腥、暴力的元素也成为了吸引观众的点。”
尽管中外在电影尺度的审查上有所差异,但是近年的悬疑电影确实正在通过增加一些cult片元素吸引观众,在这几位制片人看来,他们均认为这不是坏事,“关键看怎么用,用来表达什么,而不是单纯为了炫技。”暴力、血腥、或是一些极端画面,有时候可以通过调动观众的感官来引发共情和思考。
去年最终斩获1.3亿票房的小成本中式悬疑惊悚电影《鸳鸯楼·惊魂》,主要场景就是在“鬼楼”内,但因其中中式惊悚元素齐全:含鬼怪、冥婚、纸扎人等,吸引了一部分观众一看究竟。
中小成本悬疑电影尽管不像大制作那样有条件配置“全明星”的演员班底,但在汉娜看来,通过资深演员托底+新锐演员发力也是中小成本电影可以参考的演员配置路径。
结语
正如此前提到,放眼当下的中国电影市场,悬疑类型片仍然是非常重要的门类且深受观众喜爱,去年观众观影类型偏好中,悬疑占比33%,排名第二,仅次于喜剧的44%。
扎堆的悬疑电影中,越来越多的作品已进入扎根现实、深挖社会议题的全民共谋叙事,悬疑电影进入“拼共鸣”的时期,对创作者提出了敏锐反思现实、理解集体情绪的要求;而当创作者们将镜头对准法治案件、电信诈骗、校园暴力等社会切片,在叙事迷宫中嵌入对人性与时代的深刻洞察,也正在重塑类型片创作逻辑。
现实性成为破圈密码,悬疑电影也面临创作瓶颈:题材内容同质化、叙事节奏加快、人物塑造扁平化等。
在短视频算法重塑观众注意力的当下,创作者需要在商业效率与艺术表达间找到微妙平衡。中小成本悬疑片的突围路径,或许藏在多维度的“对话”之中——与原作、与观众、与时代形成精神共振。
曾经的《心迷宫》用荒诞寓言照见乡村权力,《河边的错误》借存在主义危机叩问生存虚无……这些作品证明,悬疑电影的锋芒已不在于技法博弈,而在于如何用类型框架承载思想重量。
未来,悬疑电影的出路或许在于,既不沉溺于高概念的冰冷智力游戏,也不沦为短视频时代的快餐产物,而是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上,重新定义“讲述”——
直面复杂人性、直击社会痛点,在类型边界上大胆实验,最终使得影像对话时代。
不可置否,中国悬疑电影仍在工业化进程中进行自我迭代。而谁最终在有限的时间、金钱框架内,完成了承载个人风格的社会洞察,可能会是下一个本土悬疑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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