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唐克扬:如何让城市记忆浮出水面? | CityLab生活节
6月17日至18日,36氪CityLab生活节在北京751D·PARK举行。CityLab生活节是36氪原创的线下消费活动IP,致力于打造城市策展型新生活实验场。本届生活节的主题为“必有人重写生活”,囊括Anyway万事大集、开心麻花剧场、品牌互动展及TED城市演讲四个单元。
在17日上午举行的以“流动的城市记忆”为主题的城市演讲单元,登台的演讲嘉宾有: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首席研究员、建筑学院/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唐克扬、京投发展商管总经理郑铮,参与沙龙的嘉宾有:专栏作家/媒体人潘采夫、文史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阅读邻居读书会联合创始人杨早、青年导演/抖音博主“再营一口”主创王乃乾、杨一夫。
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首席研究员、建筑学院/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唐克扬以《再造古都:城市记忆与当代科技》为主题进行演讲。
他表示,历史中的城市犹如一个破案现场,相对已经消失的一切,剩下的线索如此稀少,怎么才能确认,古人是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在生活?除了文字和图像,我们能有的触摸历史的维度就是空间本身。所以,复原一座古城,不仅需要将过去的城市变成故事,将记忆转化为可见的图像,也需要创造出可以感受的空间。也就是说,可以把信息“翻译”成物理空间,同时,让用户能够感受到“复原”出的空间跟此下世界的关联。
他认为,复原一座历史古城,不仅需要利用技术手段去再造一座城市的物理空间,还需要描述出里面发生过的人-物-事有趣的关系。
以下为嘉宾演讲节选,经36氪编辑整理:
今天我要分享的主题是《再造古都:城市记忆与当代科技》,关键词很容易落到“当代科技”,但其实是一个关于历史的题目。我们先来看一组穿越百年的北京城的照片,通过照片,你可以看到一个城市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的样子。但即便是有照片可以参阅,过去也有无数的细节是我们所忽略的。比如最近我翻到一张前门的照片,突然发现,在前门的牌坊前面,就是距离正阳门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英文注解写的是“beggar’s bridge”。
演讲者供图
今天复建后的前门已经没有了这座桥,但这桥清楚地画在乾隆的《京师全图》上面。桥和已经消失的护城河,代表着北京的一段历史,和那些难以描述的街巷——比如杨梅竹斜街——格局有关。假如你不是看历史地图,不去看曾经存在的桥的影像,你不能确信,那里确实曾有过这么奇怪、这么复杂的城市面貌,但是这座桥也不是历史的起点,护城河,只是意味着城市起点和北京地理格局的更原始的联系。所以,我们说的复原,其实是把眼前的城市图像暂时抛开,一步步的,根据过去的图像(假如有的话)倒推回更早的城市的图像。
这种基于图像的演绎,只对某些城市成立,北京毕竟还是一座近代的古都,有很多可以参阅的图像资料。我们要看六七百年前的北京建城之初,或者再早以前的城市,我们所有的只是非常模糊的文字,就连起码写实的图像也付之阙如。话说回来,我们父辈那代学者的研究生涯中,摄影图像也不是十分容易获取的资源。所以,文本,是比图像更普及也更实际的切入历史的路径,历史文献中,也提示了很多城市的相对来说具体一些的特征和数据,比如城市有多大,有几座城门,里面有多少人家。大概感兴趣历史城市研究的人,都会依此去做一些真正的复原研究。但是,残缺不全的文本其实是个迷宫,因为现有的文献相对于我们能掌握的知识信息来说太浩瀚了,但相对过去消失的城市的所有信息来说,又太少了。
过往的学者们在研究城市的时候,关注的大多是城市的总体,大概扼要的特征。关于当时的城市生活,我们也只有一种速写式的描述,没办法有科学性的记录,因为艺术再现和文学语言并不总是写实,每一种城市的转述事实上又带来了新的疑问。比如一幅《清明上河图》,虽然只是片段,感觉已经扑朔迷离,大部分的城市场景和过往生活的信息已经永远消失了。古代的绘画,跟现代人的感性实际上隔着一层,就像我们隔着手机看城市也隔着一层一样,所有的图像文字材料,都无法直接向你诉说那个活动发生的现场,它的温度、气味、声响……主要是人的心理感受。
演讲者供图
除了文字和图像,我们还剩下的能“触摸到”历史的维度,就是空间本身。值得强调,就像文字和图像本身需要“翻译”,我们对于空间的所见也未必是所得。我们看到的这个历史城市的空间现场——明代城墙,古老的辽代的寺庙——未必一定能匹配所有现代游客的感受。为什么呢?因为你感受到的这些建构,虽然有背景知识,有立体的讲解,但是你活在当下,并不一定真正把握它的核心“意义”。
另外,游客往往接受了太多的信息,才能值回票价,但是这种体验不是都能转化为有效的空间感受,更不要说它会启发你的生活实际。现在,很多人其实并不特别关心生活“实际”是什么,因为大家已经太习惯于从一个图像仓促地切换到另外一个图像。
演讲者供图
如何去真正了解一座城市,采集包括文字、图像和结构在内的信息,复原为一个真正的空间?
这个事情的实质,是怎么把抽象的信息“翻译”为物理空间。最好的解释这个任务的方式就是理解一座图书馆:图书馆里的书就是信息,书如果不用来读,那么它就毫无意义,就是一堆堆纸的叠加。但是图书花花绿绿的,也会让书架变成某种图像,现在人们走到了一个极端,就是在把信息翻译为空间的时候,造就了只有图像的“网红建筑”,我们会看到,在有些图书馆里,空间被夸大,信息反而无足轻重了,书成了点缀和装饰。
在北京新建成的首都图书馆,我们接受了一个别致的任务,涉及到图书馆的图像和内容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有信息的结构问题,同时也有人的经验搅和其中。已故的艺术家吕胜中,在我策划的《活的中国园林》里做了一个图书馆的装置,信息的全体也生成了图像,读者在借阅图书的同时和这个图像发生互动。他把一整个图书馆的书重新装帧,有图像的书脊在书架上共同构成一幅古代山水画。这里面有知识信息的结构、有图像,还有了行为交互。人们取出一本本书的时候,图像慢慢就会消解,消解的速度取决于人们是否记得原书存放的位置。
吕胜中,山水书房,唐克扬策划,德国国家收藏馆,2008
没人看书、没人使用图书馆的时候,这图书馆一直是这样,书实际上就是静态的图像。当有人去取书,一直拿出一直放回,使用的频率越高,这个图像消融得就越快。过去的图书馆有“带书板”,拿出一本书,放一块板在书的位置,方便知道你的书从哪拿出来的放回哪儿去。但这个图书馆有意没有设置这些,拿的人越多,大家放回去错误的可能性便越大。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社会性的装置,没有任何插电和高科技的设计,但做出了一个富有科技含量的互动模型,揭示了信息、图像和空间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
下面讲的,是我们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在做的项目,也可以具体地说明我们把数字时代的信息“翻译”为现代人所需要的图像和(实际的和虚拟的)空间的路径。
作为各种时空信息的整体,城市对我们而言首先不是形象,而是其中的功能关系。城市的形态其实是不同的功能关系信息的叠加,这个因果关系不能颠倒。城市的各种图像,往往严谨对应着信息的组织形式,在这个意义上产生的图像会有内在的规律,基于特定图像的组合,我们就可以创作出符合事实和逻辑的历史城市的“剧本”。
历史中的城市犹如一个破案现场,相对已经消失的一切,剩下的线索如此稀少,怎么才能确认古人是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在生活?很多小说写着是梦回长安,时间穿越其实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了一个大致的空间逻辑,技术上能够做到“遥想当年”。怎么根据一些历史的蛛丝马迹,复原一个真实可感的历史现场?通过一些诗词和历史记载,我们大致知道一些时间/地点/人物的逻辑关系,通过数据的爬梳,毫不相干的人物之间,有可能存在着某种并时的关系,假如他们同出一座城市,他们就有可能见面,产生这样那样的联系。由于城市的空间存在多样化的可能,我们单次得到的这种联系未必一定是真实的,但是通过这种研究方法,可以得到或然性的图景——著名的历史人物之间,是否可能有某种故事发生?他们相遇的地点,大概会是那些排列组合中的一个?
假如利用算法搭建出这样的一个历史城市数据的平台,对于某些剧作家可能还是蛮有用的。当然,写作者自己可能不一定在乎这方面的严谨性,看的通俗观众也不在乎;但是,对于那些从事历史研究的人,或者是想把历史场景还原成一个文旅项目的,这件事情就有意义了,前者涉及科学性和研究的严肃属性,后者则关系到是不是真的能做成——都有效率,成本的问题。我们受到启发做了一个初步的工具,大题目叫做“再造长安”。跟很多影视作品为了拍摄具体的剧本做一个长安的沙盘不同,我们是打造了一个长安故事的“可能性”的模型。基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的某些记载,用大数据的方法,大致复原出来若干个都有可能是真实的“长安”。
之前,有一群国外的研究者做过类似的项目,把纽约的曼哈顿岛复原到最初的状态,也就是欧洲殖民者来到之前的状态,他是类似的原理,从当下一步步往前推。依据完善的城市变迁的档案,比如地契、房屋租赁合同,历史地图,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城市演变的逻辑,只是中间某些环节证据缺失,又牵涉到更加复杂的环境的变迁,如果要把每一步推导的多种可能性都包括在内,是人力所不及的工作——虽然你知道一些树的位置,毕竟你不可能知道每一棵树的由来。但是人工智能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要的是可能性,不是唯一的真相,引入约束条件,缩小了树和树关系的可能范围,这样就把曼哈顿最早的欧洲殖民者来之前的那种自然景象给“复原”出来了:一个完全没有现代建筑的曼哈顿。
这就是我们再造长安的原理,其实也不是太复杂,或者是什么崭新的思路,过去和今天唯一不太一样的,是大数据和人工智能技术的加入,增强了复原的算力,提高了整个复原的效率——还有更重要的是,我们不是为了得到唯一正确的那个长安,只是为了复原它真切的感受。
信息如何翻译成不同的空间,或者空间倒过来读解出信息也是一样。这里存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缩小问题范围的努力不仅是算法的优劣,还有对于城市意义的理解——毕竟城市它是有一定规律的,不可能所有的可能性都对历史中的城市人有意义,所以,古代城市的设定,古典文本的读解,同样是这个空间读解过程中的关键因素。我们做过一个实验,叫做“唐诗积木”,怎么用小小的积木来搭建一首唐诗的场景?这个项目确实很难,因为它牵涉到核心的文化逻辑问题,有关“诗意”——言简意赅的古代诗歌,何以唤起完整的生活场景的体验?它的密码,不大容易用乐高那样规规矩矩的形态去破译。
我们做的大多数跨界项目,不管是设计一个小产品,教育课程,还是真正搭建一个空间,往往同时和文学、建筑与视觉艺术有关,既是实体的建筑形式/造型也是它们的意义,它揭示了一种全面的理解城市的可能性。在一切付诸实用之前,能否把我们的收获不仅限于学者的圈子,让它能和大众产生互动?“信息空间”,比如一个图书馆,既将城市的过去变成信息储存以备调用,将记忆转化为可见的图像,也需要实在的空间,能够激活这些知识,在建筑和它的使用者之间产生互动。所以,我们也做过一些结合展览和活动的小装置,让用户更容易感受到虚和实的关系,从身处的现实推至想象的世界。
回到“再造长安”自己的逻辑里面去:城市如何有了自己的记忆?不仅要关注物理空间的变迁,还得记得住城市里面发生过的人物事的联系。比如说,两个历史人物有无可能在同一个空间相遇,会有各种路径的推演。这个路径一开始看似偶然,仿佛机器随便生成,但积累的数据日益增多,最后就慢慢产生了共性和意义。就像航班的轨迹图片一样,根据飞行的时间路径的规律,刚开始你会得到一个非常繁复的图形。但最终这个动画中产生出了有意义的世界上的人和人,地区和地区之间的交集。历史城市的图像的意义,还得经由我们所有的人去共同挖掘。
最后,请大家思考一下:我们在将城市的记忆唤出历史水面,成为今天生活一部分的时候,到底哪些才是有意义的,哪些只是喧闹和虚无?我们要这样的思考,才能找到一条回到过去的清晰的路径。
(根据讲者发言。有必要的梳理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