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的繁荣与危机

中欧商业评论·2025年11月18日 16:29
知识繁荣与危机并存,网络化是挑战也是机遇。

编者按

当知识变得网络化之后,房间里最聪明的,已经不是站在前边给学生上课的老师,也不是房间里所有人的群体智慧,而是房间本身:是容纳了其中所有的人与思想,并将其与外界相连的这张网。

戴维·温伯格(David Weinberger)的《知识的繁荣与危机》试图回答一个根本性的问题:知识在互联网时代正在经历怎样的变迁?对此我认为,当知识经由网络连接起来,既会造成知识的空前繁荣,却也可能带来知识的空前危机。

我们可以把连接之后的知识概括为“网络化知识”。网络化知识有这样几个特性:首先是丰富性。网络上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之多,超乎往昔时代我们的想象。以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知识载体——图书为例,单是一个谷歌图书项目,就已经扫描了超过4000万本书,查找图书变得比在床头柜上找书还要方便。谷歌图书计划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在线人类知识体系,而网络最终将囊括当前图书馆中的绝大部分书籍,只有一些特别私人的或者难以数字化的除外。

这还仅仅是一道“开胃菜”。只有加上目前已在网上的内容,才可以称得上“丰富”。据统计,到2025年1月,全球网站数量约为12亿左右,其中约16%~17%处于活跃使用中。搜索引擎的可索引网页数量近40亿,这还不包括未被谷歌等索引的网页。更有甚者,Internet Archive的Wayback Machine存档了超过9160亿个网页(截至2024年11月),这反映了大量历史网页的保存。

能够同谷歌图书相媲美的另外一个伟大的知识产品是维基百科,以英文版为例,免费向全世界提供超过700万个词条。相形之下,2012年停印的《大英百科全书》第十五版,总计32册,仅收入不到4万词条,买一套要花1000~3000美元。不仅如此,维基百科还是多语种的,总计包含6500万超过300种不同语言的词条,有84.6亿次年浏览量和16.9亿独立访问者。

其实我并不需要列举更多的关于知识膨胀和信息超载的数字,我们这类人猿目的小小脑袋,没有办法理解这样庞大的数字,只能依靠类比。比如,如果每分钟读一条英文维基百科条目,那么,700万个条目,将需要连续十几年全天候24小时才能读完。假设每一条目印成一页纸,这些条目足够铺满整个大型足球场数百层。

知识的民主化

但是我们也没必要非得有个形象的认识,我们观察到的知识的变化,并非只有信息数量的大规模增加。更关键的事情是知识门槛的降低。这可以称之为“知识的民主化”,即普通人对知识的获取和传播如此轻易,导致知识普及到整个社会之中,而不仅仅面向特权精英,如历史上的神职人员和学者。

印刷机是知识民主化的早期步骤之一,它使得书籍得以大规模复制和传播。图书馆,特别是公共图书馆,继续在知识民主化中发挥关键作用,为大众提供免费、平等的信息获取渠道。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互联网成为知识民主化的新引擎,它通过去中心化的信息传播,令知识可以跨越地域、时间和社会阶层的限制被更广泛地利用。这样的发展表明,知识民主化不仅是一项历史进程,更是在技术推动下不断演化的社会实践。

例如,维基百科就是一个实时的参考工具,条目可以在事件发生后几小时甚至几分钟内被更新,反映最新的知识、新闻和研究成果。它是开放的,任何人都可以编辑和贡献内容,形成不断完善和扩充的知识库。它不是静态的印刷品,而是一个“活百科”,随时随着世界变化而演化。

知识的过滤

知识的丰富性造成了一个结果,即知识权威的转移。人类的知识一直在增长,我们怎样去理解这个远远超出我们大脑处理能力的世界呢?最基本的策略就是过滤、筛选。把水流关小,我们就控制住了消防水管;同理,在人类历史上,我们发明了各式各样的过滤方法,以对越来越多的信息加以控制:

我们有一个复杂的编辑过滤系统,大多数人写出来的东西被它过滤掉而不能发表;我们有一个复杂的管理者过滤系统,大多数发表的东西经它过滤后,未能出现在当地图书馆或者书店的书架上;我们还有一个复杂的专业过滤系统,大多数人都在某一系统中,被过滤得不知道别的过滤系统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们能够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主导生物,全赖于我们创造出的这些复杂的过滤系统运转良好。然而我们也付出了隐形的代价:我们把知识的门槛定得太高了。

一些旧式的知识机制,比如报纸、百科全书、教材等,其权威性来自于它们为其他人过滤信息这一事实。现在我们通过知识的民主化降低了门槛,但同时很难避免某种程度的绝望,因为传统的权威失去了力量,而新的过滤技术、新型的权威机制,却还没有完全定型。

我们正在实验的技术主要可分为两类:算法机制和社交机制,分别通过技术规则和人际关系来筛选和组织信息,尽管大部分我们使用的工具其实是结合了两者。算法技术利用计算机强大的记忆能力和处理能力,从浩瀚星云般的数据中寻找出答案。而社交工具则将我们朋友们的选择作为指南,帮助我们寻找到感兴趣的东西。

这两种新型的权威机制,各有各的问题:比如算法过滤存在算法黑箱以及剥夺我们的选择权的问题,而如果我们的社交网络是我们的新的过滤器,知识的权威就从遥远的专家那里,转移到了我们所熟悉、所喜欢、所尊重的人所构成的网络上,这同样也会产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问题,例如过滤气泡、极化效应等,高度同质化的信息流把相异的观点有效地排斥在外。

当前我们努力尝试将两者结合,以实现知识过滤的效率、精准性与社会合理性的平衡。知识过滤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社会与认知问题。知识过滤的设计必须同时考虑技术效率、社会合理性和认知可接受性,以保障信息的多样性和获取的公平性,并避免认知偏差。

知识的未决性

即便如此,我们还会遭遇一个窘境:每次上网都会遇到如此多的信息。这告诉我们,不管再怎么利用社交网络、再运行什么新奇的算法,也没有一个过滤器能够给我们提供恰好是我们需要的全套知识。因为,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而不好的东西也太多了。我们现在可以看到,那些愚蠢可笑的观点堂而皇之地提出来,“严肃认真”地被讨论;而那些严肃认真的观点,却可能被视为愚蠢可笑而得不到重视。作为一个网络使用者,你一定不会认为,网络让自己变笨了,但是你会相信,看起来它的确让一大群其他用户变笨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网络讨论中动辄指斥别人“脑残”的原因。更何况,考虑到人类固有的一种认知偏误——“自我中心偏误”,也就是把自己想得比实际更高明的倾向——有很大可能我们自己其实也变笨了。

由此我们来到网络化知识的一个听上去不那么美好的特性,我称之为未决性:在网络上的时间越多,得到的证据越多,我们对任何问题达成一致,将成为永远不可能之事。不论何种观点,网络上都有人不赞成。就算有很多人同意,也永远不可能达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无趣的事实上。正如信息超载已经变成了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事实,同样地,另一个事实就是:分歧永远存在。

一方面,就连那些我们最深信不疑的观点,也可能是禁不起辩论的;另一方面,你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你无论拿出多少证据,都无法说服他们。所以,网络辩论的一条金科玉律据称是:“千万不要跟傻缺争论,他会把你拉到他的水平上,然后用他的经验打败你。”这条法则,还有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叫做: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就是温伯格在书中谈到的“大到不可知”(too big to know)的问题:有太多的知识,是我们不可能全都知道的。今天,可用“事实”的数量大增,本身就会使人对真相产生愤世嫉俗的态度。

有些人是装睡,而有些人是真睡,因为我们有大量证据显示,网络更加强化了论辩双方本来的立场。所有人都更有可能相信确认他们已有意见的“事实”,并驳回那些做不到这一点的“事实”。这是人类另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偏误也即“确认偏误”——我们关注、寻找、诠释、记忆信息的方向多半是能确认自己成见的方向,同时我们对不同的可能性只给予不成比例的考虑。由此会出现态度极化(不同的各方接触到相同的证据,分歧却由此变得更加极端)、信念坚持(即使被证明为假,依然坚持原来的信念)、不合理的首因效应(更多地依赖在一系列信息中最早接触的信息)等一系列偏颇。

所以,一方面我们看到知识的繁荣,但另一方面却产生了知识的危机。在知识的危机面前,我们甚至连知识到底是什么都无法完全达成一致,遑论解决方式了。一种最坏的结果,就是温伯格所形容的:“网络代表了粗鄙者的崛起,剽窃者的胜利,文化的终结,一个黑暗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的主人是那些满目呆滞的习惯性的自慰者,在他们眼里,多数人同意的即是真理,各种观点的大杂烩即是智慧,人们最乐于相信的即是知识。”

文化脉动的喜悦

不过,我本人对知识的前景并不悲观。事实上,一切对于互联网的指责,无论是认为网络使我们变浅薄了,还是把互联网看成一堆未经把门的谣言、流言与谎言的集合,其实都难以遮蔽我们面临网络化知识时的那种文化脉动的喜悦。知识不仅仅存在于图书馆、博物馆和学术期刊里。它不仅仅存在于个人的大脑里。知识现在具有了网络的属性,而这一网络,不仅存在于商业、政府、媒体、博物馆、图书馆中,也存在于人们随时随地沟通的想法中。

知识从匮乏到丰裕,给我们造成了困扰,但解决困扰的方法,也正蕴含在知识的网络化之中。

第一,让我们进一步开放知识通道。

当学术期刊收取每年数万美元的订阅费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获取知识的障碍,而非动力。所以才会出现开放获取(Open Access)运动。这一运动是学术出版领域的一场重要变革,旨在让学术研究成果免费、无限制地向公众开放。其核心理念是:知识不应被高昂的订阅费或版权壁垒阻隔,而应普惠于所有人,包括学者、学生、政策制定者以及普通公众。

开放获取的核心特征是:免费访问,读者无需支付费用即可在线阅读、下载和分享论文;版权友好,通常采用开放版权许可(如Creative Commons CC BY),允许合理使用和再分发;立即发布,研究成果一经发表即可公开,不需等待订阅期刊的限制。

在开放获取的新时代,让我们确定这样的思路:在作品进入公共领域之前,版权作为一种暂时的必要限制,应该只在一段合理的期限内存在。在激励创作者和为受教育和有创造力的公众提供公共品之间,需要取得合理的平衡。

我们现有的机构,在数个世纪以来,已经创造了如此之多的知识。如果不把它们全部放到网上,实在是一种悲剧。我们应该鼓励更多的大学,学习麻省理工学院倡导的开放式课程项目,将课堂视频、教材讲义和多媒体资源免费传到网上。

科研机构、政府实验室和国际组织应提供可访问的数据集,促进二次分析和跨学科研究。在数据共享方面,应通过制定数据格式标准和元数据规范,提高数据可用性。推进开源科学软件,例如科研工具、统计包和模拟平台等通过GitHub这样的开源网站共享,促进全球协作。

在公共文化机构方面,建设数字图书馆,将馆藏文献、手稿、古籍、影像资料数字化并提供在线访问。开发联合目录与搜索平台,如WorldCat,实现跨馆检索和资源共享。博物馆和档案馆应推出在线展览与数字档案,将藏品照片、3D扫描、历史文档开放浏览,并通过Creative Commons等许可允许教育、研究和非商业性再利用。

第二,让我们链接一切。

网络建立在人类的慷慨精神上。如果每个网站都吝惜自己的对外链接,网络也就不成其为网络了。以此来看,网络反映了我们更好的社会本性。同时,知识向来是在一种情境下产生的,这种情境又由某种形式的网络发展而来,并且通过某种形式的链接得以维持。在这个意义上,APP应用模式是反动的,因为它违背了网络的精髓,也就是链接。

我一向认为,互联网依赖于我们对知识和连接的贪心,也依赖于我们在网上令人惊讶的慷慨行为。我们在网上显示出无私的利他主义:在问答服务中消耗我们自己的时间为陌生人提供建议,或者为了丰富其他人的知识,而匿名提供维基百科的词条。我们在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有关未来互惠的期待。在网上交朋友和信任陌生人是互联网用户的重要人格特质。通过放松我们对陌生人的怀疑,和表现出无私的行为,我们分享自己的资源,并获得对更多资源的访问权。

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层面的连接还远远不够。我们可以理解人类只关心自己身边的最熟悉之事的倾向,但这种理解不应该以古老的地理方式为基础,即认为我们自己是地图上的圆心,地图以我们为半径辐射出去。相反,我们可以把自己理解成一帧网页,通过链接和这个世界相互渗透,让我们获得意义,令我们有事可做,使我们妙不可言。

第三,让我们致力于让网络更加智能。

在网络诞生之前,诸如大学这样的机构,把人们放进同一个空间之中去发展思想,界定了何为知识的标准,并且提供了资质以便让人们相信那种知识。可是,传统机构的力量所在,同时也是它们的弱点所在。它们将所有的知识者聚在一起,但是没有几个申请人能够进入。机构隔绝了外界,同样也孤立了思想。即使我们称其形成了“思想流派”,其实它更像回声室。

在另一方面,网络那种近乎野蛮的连接性,对机构划定的经营范围毫无敬意。网络不会摧毁所有的机构。相反,机构正在更加深入地嵌入到网络中。而且,网络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机构,可能不可避免地,拥有和传统机构同样的弱点。如果网络想成为知识的新的基础设施,那么它就必须利用好所有现存的机构发展出来的知识。

温伯格谈到,当知识变得网络化之后,房间里最聪明的,已经不是站在前边给学生上课的老师,也不是房间里所有人的群体智慧,而是房间本身:是容纳了其中所有的人与思想,并将其与外界相连的这张网。知识现在具有了一种网络的属性,不再只是了解某事的个体,不再只是包含知识的物体,不再只是促进知识的传统机构。所以,让我们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好让这个超链接的、超级丰富的网络成为孕育承载知识的更好的环境。不仅个人可以通过网络找到和利用信息,而且,开发人员可以发明新的方式,通过聚集、分析、连接、混合等等,扩大信息的价值。

第四,让我们教会每一个人如何使用网络。

过去一些年,我和几个志同道合者,曾经致力于汇集国内的互联网学术成果,辑成“公地”文丛。“公地”在这里是个理想化的隐喻。然而如果我们不会正确地使用网络,它将不会成为公地,而是化作一片蛮荒之地。如果我们希望网络促进知识的进步,那么我们就需要尽早开始教育我们的孩子,教育他们如何使用网络,如何评价知识宣称(knowledge claim),以及如何去热爱不同。

既然神殿的祭司们不再控制我们能够了解什么知识,我们就比以往更加需要那些批判性思考的技能。互联网先驱霍华德•莱茵戈德认为这些技能是互联网时代的“读写能力”。比如,我们需要更好地区分哪些是废话,哪些是证据充分的结论;我们要更加开放地拥抱新观念,学会参与到多种方式、多元文化的讨论之中。

学会去热爱不同是更难的。当我们限制自己、不允许自己的舒适受到一丁点打扰的时候,就是我们变蠢的时候。如果希望网络容纳知识的能力最大化,我们就需要超越我们的一种强烈愿望:和像我们一样的人黏在一起。那样我们将永远不可能变成我们应该成为的那种世界公民,也永远不会享受到作为互联网用户的真正益处:生活在同一种团结所有人、并令所有人得益的共同知识之中。

通过网络,我们得以逃离传统的、令人不快的主客观对立的世界,而第一次获得多主体性。你不仅会接触多个不同的观点,你还能够听到这些观点的对话。这样,对任何个人来说,世界是什么和世界应该是什么的看法变得极为多元化,这使得他/她能够在更大的程度上把握自己的生活,认识到更为广泛的可能性,并因此获得更丰富的观照以衡量自己作出的实际选择。而这,终将造成知识的更大繁荣。

撰 文 | 胡泳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信息社会50人论坛成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商业评论”,作者:胡泳,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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