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震动A股的超级并购来了:中金的14个月
2024年9月的深夜,北京金融街依旧亮着刺眼的白光。
东方资产与中国信达的会议室里,人影在成堆的报表和尽调清单之间闪动。中投公司的尽调小组连轴转,而坐在最核心位置的,是被临时召来的中国顶尖投行——中金公司。
为了摸清三大AMC的“家底”,财政部计划把它们的股权整体划转给中央汇金。
项目敏感、资产庞杂、风险难料。
“本次股权划转的投行是中金公司,已和会计师、律师等其他中介机构一起进场。项目组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尽调非常细致。”一位知情人士回忆。
中金的分析师们在厚厚的资产包、隐蔽的风险暴点、交叉持股的金融牌照里穿针引线;每一家AMC系券商——信达证券、东兴证券——都被扒了个底朝天。
那时候,在彻夜加班的会议室里,中金的尽调负责人大概不会想到:眼前这些被他们扒得一清二楚的券商资产,不仅要“门清儿”,还要亲自下场接手。
时间来到2025年11月19日晚。
中金、信达证券、东兴证券三家券商同步宣布停牌。
一场震动A股的超级并购浮出水面:中金拟通过换股方式吸收合并信达证券与东兴证券。
从“第三方尽调顾问”到“最终买家”,中金只花了14个月。
这不是普通的券商并购——这是汇金统一整合旗下券商的大棋局,是三大AMC在主业承压下的自救,是中国券商行业做大做强的关键一役。
而在一切交汇的坐标轴中心,恰好站着中金公司。
为什么是AMC系证券
消息来得突然,却并非毫无征兆。
要理解这笔交易,首先要看AMC系券商的命运轨迹——最典型的,就是华融证券。
2022年,中国华融以109.3亿元将华融证券72%股权出售给国新资本,并于同年更名为国新证券。但“换主人”之后并没有迎来翻身,反而持续下滑:2022—2024年净利润从5亿元一路降至3.2亿元。到2025年7月,公司不得不动用61亿元的各类准备金一次性清理历史亏损。
华融证券的例子昭示一个残酷现实:AMC系券商普遍“底子薄、包袱重”,接盘者往往迎来的是漫长而艰难的消化期。
因此,当中金宣布要合并信达与东兴时,市场第一反应自然是质疑——中金是不是在替AMC“擦屁股”?
表面上看,这是一次从上到下的体系内安排:
今年2月,三大AMC股权划转至中央汇金;5月,信达与东兴的实控人变更为汇金;11月,中金宣布合并——流程顺畅得近乎“教科书式”。从外部看,这像极了一项“政治任务”。
然而,如果只是行政命令,中金完全可以把三家AMC系券商一起打包收走。
但结果却是——长城资产旗下的长城国瑞证券,被明确排除在外。
这一个被排除的名字,透露了关键信息:即便是安排,中金仍然拥有选择权。
2024年国泰君安吸收合并海通证券,虽然审批只用了创纪录的137天,但合并后的整合难度极大:人员、系统、文化全面冲突,几乎没有短期协同。监管因此要求三年内不得再并购,并一次性计提20亿风险准备金。
上个月末,国泰海通拟发1100亿公司债,810亿用来偿旧债,如此规模的单次发行公司债前所未有,原因也可想而知。
盲目做大带来的不只是规模,也是隐患。中金显然不想成为下一个国泰君安。
至少自2023年起,市场就流传着中金和银河证券要合并的消息,当然屡遭否认。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合”:中金擅长投行业务,在IPO、并购重组等高端业务上独占鳌头;银河证券则精于经纪业务,拥有遍布全国的营业网络和庞大的客户基础。
如果这场合并成真,新公司的规模将仅次于国泰海通与中信证券,且业务互补性极强——中金的“高端投行”基因与银河的“零售经纪”网络,恰好构成完整的业务闭环。
但这场合并最终不了了之。
银河和中金的话语权都很高,任何一方大概都不愿意成为“被整合者”。中金以摩根士丹利为对标,有着极强的品牌认知和精英文化;银河证券作为建行系券商,背靠建设银行这棵大树,同样底气十足。
两强相遇,谈判很容易陷入僵局。
在这种背景下,接手信达和东兴,更像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既完成了汇金系内部券商资产的整合任务,又避免了与银河谈判的不确定性。
但仅靠这次整合,中金公司进不了第一梯队。
合并后,中金将成为业内第四家总资产过万亿的上市券商。不仅无法赶上国泰海通与中信证券的2万亿元资产,也难以超过1.03万亿元的华泰证券。
归根到底,合并AMC系券商这件事本身就让让人疑虑重重。2024年AMC股权划转时,有知情人士说:“出让方希望尽快完成股权划转,防止近期再爆雷;而受让方希望通过尽调把各方面的问题先都捋清楚。”尽管这两家券商已经是相对优质的资产,但如此着急出卖自己股份的AMC,可见压力之大。
AMC的困境与汇金的腾挪
2024年9月那场尽调中,“防止再爆雷”这五个字,暴露了AMC们真实的生存状态。
四大AMC的业绩集体承压:
中国华融:2020年巨亏1030亿元,2022年再亏275亿元。2021年中信集团注资420亿元救助,2024年更名为“中信金融资产”。
中国信达:净利润从2017年的180亿元暴跌至2024年的30.36亿元,跌幅83%。核心主业不良资产经营业务首次出现税前亏损5.87亿元。
东方资产:净利润从70-100亿元跌至2024年前三季度归母净利润6.7亿元,跌幅超90%。
长城资产:2021年首次亏损85.61亿元。2024年10月,财政部、全国社保基金和中国人寿向长城资产注资300亿元,但前三季度归母净利润仍同比下降29.93%。
资产负债率全线告急:信达、东方超过85%,华融、长城超过95%。长城和华融的EBITDA对利息覆盖倍数甚至为负值。
2023年中央金融工作会议后,监管层对AMC的要求很明确:压缩“类金融集团”风险,回归不良资产处置主业。
这不是因为券商子公司不赚钱——信达证券2024年净利13.65亿元,东兴证券净利14.5-17亿元,业绩都还不错。
问题在于结构性风险:AMC资产负债率过高,集团整体资本压力巨大;金融牌照过多,容易形成风险传导;综合经营模式下,监管边界模糊,难以有效管控。
华融资产仍殷鉴不远:2020年华融暴雷时,华融证券巨亏82亿元。母公司出问题,子公司跟着遭殃。
监管层要的是:砍非主业、降杠杆、防风险传导、减轻集团资本占压。
于是,华融挂牌转让华融证券、华融信托等8家金融子公司;信达卖掉幸福人寿和信达财险;长城转让长生人寿;东方清理24家小贷公司。
券商牌照,也必须剥离。
但剥离给谁?
2025年2月,三大AMC股权划转至中央汇金。随之而来的,是信达证券、东兴证券、长城国瑞证券的实控人也变更为汇金。
对中央汇金而言,这是个烫手山芋。
承接这些券商只是过渡,汇金不可能长期养着两个“边缘券商”——它们规模不大、业务同质化严重、在行业中竞争力有限。
长期持有,只会增加管理成本;任其自生自灭,又浪费牌照资源。
最优解是:把这些牌照整合到更强的资本平台上。
而中金,正好是中央汇金旗下唯一具备整合能力、国际化定位明确、投行优势明显的旗舰券商。
中金为什么要接?
因为这是央企金融整合大框架下的一次“定向安排”,本质是“把弱牌照集中到强平台”。
对AMC而言,剥离券商是为了“脱风险”,符合监管要求;
对中央汇金而言,把券商塞给中金是为了"提高资产效率",避免资源闲置;
对中金而言,接手信达和东兴是一次“被安排的扩张”——虽然不如与银河合并那么理想,但至少是风险可控、信息透明的“自家人“交易。
AMC的中年危机,是这次证券行业重组的背景;中金的扩张,才是故事的主角。
而这场扩张,恰好发生在中国券商行业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重组浪潮之中。
大重组浪潮中的中金
中金合并信达、东兴,不是孤例。
2024年,中国券商行业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供给侧改革。
2023年10月,中央金融工作会议提出“培育一流投资银行和投资机构”。2024年3月,证监会首次给出可量化时间表:5年内形成10家左右优质头部机构;到2035年形成2-3家具备国际竞争力的投资银行。
4月,新“国九条”强调"支持头部机构通过并购重组提升核心竞争力"。
为什么要整合?
一位资深券商人士透露过:“100多家券商总资产不到12万亿元人民币,跟一个高盛差不多,牌照太多了,大部分都是在吃牌照饭。以后券商牌照是一省留一家,央企旗下的也各自整合成一家。虽然听起来太过计划经济,但大方向没错。”
2024年中国券商CR10(前十家集中度)仅38%,美国为75%。行业集中度过低,同质化竞争严重。
2024年9月,国泰君安宣布吸收合并海通证券。这是历史上最大的券商并购案例,合并后总资产1.68万亿,净资产3302亿,行业第一。
这标志着监管对“做大做强”的态度已经不再遮遮掩掩。
此后,国联证券并购民生证券、浙商证券收购国都证券、西部证券收购国融证券,案例密集落地。2025年一季度,券商并购重组业务交易额同比激增432%。
在这场大重组中,中金的处境很微妙。
中金公司是中国唯一以摩根士丹利、高盛等华尔街投行为模板创立的券商,是券商界的贵族,投行业务一直是其核心优势。
但在未来的竞争模式中,这种“投行型券商”的结构本身就是缺陷。
中金的问题很明确:财富管理偏弱,零售经纪业务规模小;营业部数量少,客户触达能力不足;资产管理规模远落后于中信证券、华泰证券;净资产为1155亿元,在头部券商中几乎垫底。
这意味着,在券商大整合时代,中金属于“资源不够、规模不够、底盘不够”的那一类。
如果不通过并购补短板,很可能在"5年10家、2035年2-3家"的筛选中被甩在后面。
在这种背景下,接手信达和东兴,虽然这两家券商的规模和业务能力都无法与银河相比,但至少能帮中金补上零售经纪和渠道的短板。
更重要的是,作为汇金系“内部整合”,这笔交易的行政阻力几乎为零,整合成本相对可控。
国泰海通的案例已经显示,业务体系、IT系统、人员架构、企业文化的差异,短期内难以真正融合。
中金合并信达和东兴后,总资产也不过2600亿元,距离摩根士丹利的万亿美元规模,仍有天壤之别。
规模会变大,但能否真正变强,整合才是真正的考验。
结语
回望中国证券业近三十年的演进,其实一直有一个反复出现、但始终未实现的梦:做大、做强、做成真正有全球竞争力的投行。
曾经的“野心家”们比我们今天更早意识到这一点。
1994年,中国证券业教父管金生就提出一个看似疯狂的目标——2000年进入全球十大券商。后来他说起那件事,仍带着几分不甘:“现在是2002年,时间已经过去了。中国券商还是太小。那时候我建议赶紧做大规模,这样我们至少能和外国券商处在一个量级上。可惜现在我们仍像孩子,难跟境外巨头掰手腕了。”
这句话,放在2025年听,依旧刺耳。
今天,我们依然有140多家券商,总资产加起来不如一个高盛。监管提出“5年10家、2035年2—3家”的目标,本质上是再一次推动行业完成管金生当年未竟的“规模化”愿望。
中金接手信达、东兴,只是这场历史性重构的一个节点。
但更大的问题被重新提起:中国证券业,什么时候能真正摆脱“孩子气”,拥有与世界巨头同量级的力量?
梦想并未改变,只是到了必须兑现的时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融中财经”(ID:thecapital),作者:付琪森,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