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联涛:刺破央行独立性的神话
为了维护央行官员的体面,央行独立性的外壳仍被保留,但在金融市场看来,未来美国利率的走向究竟由谁主导,已经毫无疑问
中央银行家常被称为高级金融界的“祭司”,因为他们掌控着高能货币,即人们通常所知的基础货币,或者说是流通中的现金加上商业银行在央行的存款。通过从银行或市场购买政府债券(从而扩张央行资产负债表),商业银行准备金增加,市场流动性改善,短期利率因此趋于下降。实际上,央行通过扩张资产负债表(技术上称为量化宽松)来影响市场情绪,因为购买长期债券会降低长期收益率,而流动性增加又会压低短期利率,从而改变整个利率曲线。
当央行收紧流动性时,利率上升,资产价格受到影响,进而通过影响经济增长与就业从而波及实体经济。央行的目标是通过实施货币政策维持物价稳定与金融稳定,这一职能如今被视为一项专业、技术性的工作,要求运作上的自主性,即使不是政策的独立性。
然而,人们不应忘记,第一个中央银行诞生于1668年的瑞典,其初衷是为政府融资并运营银行清算业务。在货币与黄金挂钩(金本位制)的年代,央行奉行的原则十分简单:没有黄金,就不能发行货币。但各国政府很快发现,央行可以为其庞大的财政赤字提供资金,代价则是通货膨胀。对于债务高企的政府来说,高利率极为不利,因为在某个临界点之后,利息带来的财政负担将难以为继。
因此,央行行长往往面临一项令人不快的任务:正如1951年至1970年间美联储主席威廉·麦切斯尼·马丁所言,“在宴会正热闹时撤走酒碗”,也就是告诉财政部长最不愿意听到的话——需要财政紧缩。通货膨胀往往发生在政府过度借债、迫使央行为其债务货币化之时。毕竟,通胀会侵蚀政府债务的实际价值。阿根廷就经常通过通胀来稀释债务,而那些陷入债务危机的国家,主要是发展中国家,则干脆选择债务违约。
堪萨斯城联邦储备银行每年的经济政策研讨会,是全球中央银行家一年一度的“朝圣之旅”,多数人前来聆听美联储主席关于美国利率前景的最新宣示。今年的会议政治意味尤为浓厚,因为特朗普总统多次点名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并要求他立即辞职。特朗普还进一步施压,宣布解雇美联储理事莉莎·库克。所有人都在观望,看鲍威尔是否会强硬捍卫这家全球最具影响力央行的独立性。
在一份措辞极为谨慎的讲话中,鲍威尔用专业术语含糊地暗示,9月可能存在降息空间,这一表态令道琼斯指数创下新高。如果美联储遵循美国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提出的建议,将利率下调150个基点至中性利率,美国股市的强势可能会持续,因此投资者仍在大量涌入美国股市与债市。
中央银行家与政治家的关系历来微妙。大多数财政部长都希望拥有友好的央行行长,这也是为什么不少央行行长出身于财政部或经济部,且拥有一致的政治倾向。然而,对市场压力敏感的政府也意识到,债券市场的警觉投资者普遍认同央行应当独立制定货币政策。机构投资者发起的任何债券抛售潮,都会令政府对干预央行独立性望而却步。比如今年4月,美国10年期国债收益率曾升至年化4.59%,与市场预期相悖。
最能体现央行勇气与独立性的美联储主席,当属传奇人物保罗·沃尔克(1979年–1987年任职)。为了终结美国的通胀,他在1981年一度将美联储利率提升至20%,这虽引发1982年的经济衰退,却为美国赢得了此后数十年的低通胀增长。他是一位具有伟大思想与丰富华尔街经验的巨人,由温和的民主党总统吉米·卡特任命,却在共和党财政保守主义盛行的里根时期继续掌舵。
人们不该忘记,将中央银行独立性写入法律其实是相当近代的事。英格兰银行直到1998年才获得法定独立地位。
特朗普总统或许会被指责许多事情,但唯独不能说他虚伪,因为他对自己喜欢或厌恶的事一向直言不讳(他也会改变主意)。他是亲商派,低利率对市场繁荣和经济增长至关重要。到目前为止,人们担心他的关税政策可能引发的通胀飙升还未显著出现。随着明年美国国会中期选举临近,他需要确保经济表现良好。正因如此,市场看涨者自信地认为,在特朗普执政下,美联储在明年之前都会保持宽松立场。为了维护央行官员的体面,央行独立性的外壳仍被保留,但在金融市场看来,未来美国利率的走向究竟由谁主导,已经毫无疑问。
(作者为香港大学亚洲全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香港证监会前主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五月花”(ID:Caijing-MayFlower),作者:沈联涛,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