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大公司,怎么就病了?
一家伟大的企业,一定是有方向、有温度,也有创造力的。历史见证过很多优秀企业的崛起,也目睹了不少伟大企业的陨落。江山易打,守成难。企业在发展壮大过程中,会面临诸多特属于大企业的“病症”,一旦发现不及时或麻痹以待,就极易迷失在偏航的前行路上,走向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企业做得越大,反而越容易“生病”?是组织结构的失灵,还是增长曲线的诅咒?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战略学与国际商务副教授蔡舒恒聊聊产生“大企业病”的前因后果,提出具有普适借鉴意义的警示,帮助更多大企业成为真正“伟大的”企业,而不只是“昙花一现”的传奇。
诺基亚曾主导全球手机市场,却在智能时代来临时反应迟缓,错失转型良机;柯达率先发明数码相机,却因拒绝自我革命,最终被时代抛下;通用电气在鼎盛时期结构臃肿,战略摇摆,逐步失去了对核心业务的聚焦……
这些企业都曾站在时代浪尖,却又都在某一时刻开始显露出相似的症状:感知迟钝,判断失准,行动迟缓,活力消退。
所谓“大企业病”,是指一家曾经非常成功、通常体量庞大的企业,在发展到一定阶段后,逐渐失去活力与竞争力,陷入停滞、衰退甚至崩塌的状态。这并非一场突如其来的生死危机,而是一种长期潜伏的“慢性死亡”。
即使是正如日中天、风光无限的大企业,也要时刻保持警醒和自省——是否已经出现了“大企业病”的征兆?
“大企业病”的三大症状
战略失焦
伟大的企业,往往战略聚焦、使命清晰,知道自己真正擅长什么,也清楚哪些事不该做。而大企业病的第一征兆,往往就是战略失焦。
在很多企业中,战略失焦最初并不明显。最常见的,是边界的消失。企业不再明确“我们要做什么”,也不再坚定“我们不做什么”。从一个核心市场,扩展到多个赛道;从一个主要优势,拓展到多个“潜在机会”。每一个新业务听上去都合理,每一个新方向都有人去推动,企业不断进入全新市场、涉足割裂赛道。然而,这些扩张往往缺乏统一的战略逻辑,也未建立起与核心能力的协同关系。
例如,HTC在巅峰期拓展VR、区块链手机等方向,未能形成清晰主轴,导致主业受损、品牌混乱。反观任天堂,聚焦“简单、有趣、家庭”定位,推出Wii逆转节奏,重塑优势。
另外,战略方向频繁变动,也是常见问题。面对市场变化,高层反应频繁,战略规划不断重启,短期应变压倒长期定力。风口驱动调整,跟风取代坚持。新兴业务盲目试水,传统业务惯性扩张,内部赛马,资源内耗,组织陷入反复折腾。
例如,凡客诚品从T恤起家,却盲目扩展到家居、化妆品等品类,战略边界模糊,最终导致库存积压和资金链断裂。反观苹果,始终聚焦“高端消费电子+生态”,拒绝无关多元化,保持战略定力。
美特斯邦威在快时尚崛起时,未能坚持品牌定位,频繁调整风格与渠道,品牌形象混乱,失去消费者信任。
这些直接造成资源配置紊乱。预算、人才、技术等关键资源,不再围绕清晰的战略主轴进行集中投入,而是被分散在多个方向、多个项目之间。每个业务部门都有自己的发展诉求,每个新的方向都在争取资源倾斜,结果是核心业务得不到足够支持,新业务又无法形成有效突破。部门争抢资源,高层疲于平衡,组织决策迟缓,协调成本上升。
王安电脑在PC市场竞争加剧时,未能聚焦核心技术研发,资源分散于不成熟的多元化业务,最终失去市场地位。
战略失焦,并非不知方向,而是缺乏取舍的勇气。每一个方向都不想放弃,每一个声音都想回应,每一个痛点都想覆盖。结果是资源被滥用,员工被消耗,客户被忽略。
组织失灵
大企业病的第二个特征,是组织运行机制的“失灵”。企业变大,组织难免复杂;但复杂并非问题,失控的复杂才是。
纵向上,决策体系逐渐迟钝。规模扩大、业务增多,原有结构难以应对日益上升的管理需求。权限模糊、流程冗长、信息迟缓,导致决策效率持续下滑,错失关键窗口。一线声音难以上达,组织惯于“向上报告”,却缺乏“快速响应”。
佐丹奴在面对电商冲击时,决策链条冗长,未能快速调整渠道战略,导致市场反应迟缓。相比之下,Zara通过扁平化管理和快速供应链,保持高效响应。
横向上,企业的协同机制不断弱化。部门各自为政,缺乏统一方向与协同意愿,组织渐趋碎片化、低效化。例如,凡客诚品在扩张期,营销、供应链和产品部门目标不一致,导致库存积压和运营低效。内部赛马、资源内耗使得组织碎片化。
与此同时,组织内部激励机制与战略方向逐步偏离。考核指标侧重短期结果与局部绩效,缺乏对长期价值、部门协同和战略贡献的有效激励。部分管理者更关注流程合规与风险规避,行动导向转弱,组织活力丧失。美特斯邦威过度追求门店扩张和销售数字,忽视品牌升级和设计创新,就是一个反面案例。
人才体系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失衡。中层趋于保守与安全,既不破局也不担责,成为组织的“缓冲区”;基层缺乏成长通道。例如,王安电脑在后期执行压过培养,年轻人得不到锻炼,也看不到希望。在这样的组织中,年轻人不再渴望成长,只想“摸鱼保命”;老员工不再传承经验,只想“维稳退休”。
组织表面人力充沛,实则才力稀薄。久而久之,组织不再“用人”也不会“育人”。聪明人学会沉默,有想法的人选择离开,想改变的人逐渐放弃。
创新停滞
大企业病的另一个典型表现,是创新能力的衰退。早期的企业,鼓励试错,容忍失败,往往能在未知中捕捉机会,在混沌中催生突破。但随着企业规模扩大、流程日益复杂、风险厌恶加剧,创新逐步陷入停滞。
表面上,产品的更新节奏依旧,版本不断推出,功能持续叠加,但真正意义上的突破却越来越少。新产品往往是旧产品的延伸与改款,技术路线趋于保守,系统架构难以调整,缺乏结构性的重构与体验上的跃迁。用户感知的新意持续下降,市场反馈的热度不断减弱,面对竞争的韧性也逐渐消失。
作为早期智能手机的领导者,黑莓(Blackberry)以其物理键盘和企业级安全功能闻名。然而,在苹果和安卓崛起后,黑莓未能及时转型触屏技术和开放生态系统。其产品更新局限于优化键盘和现有功能,缺乏颠覆性创新,导致用户兴趣下降,最终市场份额大幅萎缩。
索尼曾凭借Walkman和PlayStation引领消费电子和游戏市场,但近年来其智能手机业务陷入创新瓶颈。新机型多为现有产品的增量改进,缺乏革命性的技术突破或用户体验升级,导致在竞争激烈的智能手机市场中逐渐失去吸引力,最终市场份额大幅萎缩。
在索尼的案例中,创新不再是驱动企业的引擎,而变成维系增长叙事的道具。企业看似在更新,实则在重复旧路,难以打动市场。
为什么企业会慢慢“生病”?
大企业病往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些最初成就企业的路径、制度、流程和方法,随着环境变化和规模扩张,逐渐从“助力”变成“阻力”。企业看似还在沿着成功的路径前行,实则早已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大企业病的根源,可以归结为三个相互交织的深层机制。
成功陷阱循环
真正的危机,往往不是看得不够远,而是陷得太深。我们总是将危机归因于外部环境的变化,但更深层的问题往往源自内部——企业无法跳出曾经成功的路径。
几乎每一家曾经伟大的企业,背后都有一条让它走向成功的“路径”。这些路径曾是企业穿越周期、实现跃迁的关键力量和核心优势。这些路径一旦被验证有效,便迅速被制度化、流程化、文化化,沉淀为组织的“基本逻辑”。企业也沿着这条路径不断优化、不断复制、不断强化,柯达、凡客诚品、王安电脑等企业都曾这样走过。
这种路径依赖(Path Dependence)初期带来的是效率与聚焦,是推动跃迁的力量。但随着环境、技术、客户不断变化,原本的路径可能从“助力”变为“限制”,压缩未来的选择空间。企业越成功,越倾向于重复那些“曾经有效”的做法,越难跳出舒适区,去拥抱新的增长逻辑。
管理学大师詹姆斯·马奇(James G. March)在经典理论“探索与利用”(Exploration vs. Exploitation)中指出,企业往往在取得早期成功后,过度依赖“利用既有能力”(Exploitation),一再忽视“探索全新可能”(Exploration)。
“利用”强调效率与优化,路径熟悉,回报确定,能力契合,更容易获得资源倾斜和内部支持;而“探索”则意味着不确定性、失败风险和长期投入,常常难以获得重点关注与组织认同。因此,组织往往会不自觉地向“利用”倾斜,久而久之,演化为一种结构性的偏差,即“成功陷阱”(Success Trap)。
所谓“成功陷阱”,本质上是路径依赖的一种表现形式:企业在成功路径上不断加码,导致感知能力下降、试错能力减弱、组织韧性丧失。当环境发生根本性变化时,这种惯性不仅无法带来优势,反而可能成为转型阻力。
历史上,这样的陷阱屡见不鲜。柯达是最典型的案例之一。1975年,它率先发明了数码相机,却因对胶卷业务的路径依赖,选择雪藏这一技术,最终被后来者超越。
如今,许多企业仍沿用“规模效应”“渠道优势”“品牌调性”等旧有逻辑,在新技术、新模式、新需求面前却力不从心。当经验的惯性战胜客户的声音,企业就从“适应未来”变成了“困守过去”。
组织内驱失衡
企业早期的活力,往往源自对市场的敏感直觉和对客户的直接响应。战略可以快速落地,资源可以灵活配置,结构也可以弹性运转。但随着规模的扩大和结构的复杂,组织逐渐引入预算流程、矩阵管理、权限分级、合规审查等机制,初衷是提升效率、控制风险,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们逐渐从工具演化为目的,从服务战略目标变为维持结构稳定的自我运转系统。
层级增多、权责分散、流程繁复,使得企业陷入了典型的“官僚惯性”:每一个决策都要跨越多个部门、经过多轮审批;每一项变革都要对齐多方利益、预估多维风险;每一个流程都在遵循合规要求、逃避责任归属。表面上看,这是为了防控风险、确保稳健;但实质上,它构建的是一种以“避免犯错”为核心逻辑的运行机制。
在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的官僚组织理论中,官僚系统的本质就是一种“防御性结构”——它更擅长防止错误,而不是创造价值。在高度规范的制度环境中,组织成员普遍形成“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行为逻辑。
久而久之,基层不愿承担超出职责范围的风险,中层不愿推动可能失败的探索,高层也更倾向于维持现状的稳定。美特斯邦威在扩张期引入多层管理,决策效率下降,错失快时尚转型窗口,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
更深层的问题则是代理关系的失衡。在大型企业中,战略制定者(委托人)与执行者(代理人)之间普遍存在天然的信息不对等、目标差异和激励错位。
正如经典的“代理理论”所揭示的,代理人往往倾向满足自身最大利益,而非实现组织整体价值。具体而言,中层更关注完成指标与晋升路径,业务部门更关注部门资源与权力分配。当“理性自利”的微观逻辑在组织内部不断积累,各单元各自为政、各层级目标错位,组织不再围绕统一战略运转,就会陷入复杂内耗与权力博弈之中。
此外,许多大企业在效率导向上走得太远,陷入“效率至上”的幻觉:将标准化当作秩序,将精简化当作进步,将流程化当作答案。凡客诚品为追求效率,忽视供应链整合,导致库存危机。组织不断压缩周期、削减冗余、追求效率,虽然提升了短期指标,却也削弱了组织的冗余空间、适应能力与探索意愿。一旦环境突变,企业往往没有多余资源可以试错,也缺乏可以容错的文化土壤。
这些管理实践在长期演化中往往和其初衷背道而驰——官僚系统放大风险规避,代理关系导致目标分裂,效率崇拜压缩组织弹性。它们共同构成一个看似高效、实则封闭的运行系统,使得组织越来越远离客户、市场与未来,越来越深陷于自我逻辑的循环之中。
短期主义盛行
当企业进入成熟期,组织面临的增长空间趋于饱和,外部市场的预期却未随之下降。在资本市场压力下,大企业更容易陷入短期主义(Short-termism)。
短期主义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从频繁调整战略方向、盲目追逐热点赛道,到压缩研发资源投入、削减组织建设预算,再到强化短期激励、弱化长期目标。当战略逻辑让位于财务节奏,长远目标让位于即时绩效,企业就会失去长期构想的空间,也失去构建未来的能力。
在这种节奏下,战略被短期主义重新定义。战略不再是面向未来的选择,而变成针对当下问题的回应,或成为取悦市场短期预期的工具,从此被压缩进绩效体系的框架中,最终失去了判断方向的能力,也失去了牵引组织的力量。
创新停滞,常常并不源于资源不足或能力缺失,而是因为真正具备颠覆性的创新往往难以在短期内达成,或难以在财季内兑现,在以季度为周期的绩效体系中,它们更容易被视为“无效投入”而遭到预算削减、流程否决与风控冻结。创新的生命力被扼杀在启动之前,被压制于制度之中。
总结
我们还能成为一家伟大的企业吗?——或许,这正是我们今天最该直面的问题。
我们要承认,大企业病是真实存在的。它不会因为一纸文件而自动消解,也不会因为一次变革就彻底消除。但它也并非无法扭转。
如果企业还有自我更新的勇气、自我否定的清醒、穿越周期的耐心,就依然有机会成为一家真正伟大的企业。
伟大不是结果,而是一种持续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我们重新唤醒对客户的敏感、对价值的执着、对创新的信仰和对长期的坚持。
答案不在未来,而在当下的选择——我们要敢于质疑那些熟悉的流程,敢于打破那些习惯的逻辑,敢于松动那些固化的机制,敢于放下那些看似合理却早已失效的共识。我们要从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选择开始,找回清醒的判断、行动的果决和创造的勇气。
真正的伟大,不在于我们是否从不犯错,而在于我们是否始终有能力重塑自己、更新自己、超越自己。
教授简介
蔡舒恒教授任职于中欧国际工商学院,担任战略学及国际商务副教授。同时蔡教授也是上海交通大学博士生导师,曾任台湾大学、大连理工大学和台湾中山大学及长庚大学的访问教授。加入中欧之前,蔡教授曾担任香港中文大学代理副教务长(硕士生研究)、案例教学研究中心主任以及MBA项目的代理主任兼副主任。他还在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毅伟商学院和英国剑桥大学Judge管理学院担任过全职的教学工作。
作者系中欧国际工商学院蔡舒恒教授、中欧国际工商学院张文浩、西交利物浦大学张云路教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中欧国际工商学院”(ID:CEIBS6688),作者:蔡舒恒 张文浩等,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