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剧里的AI,和被AI压缩的人
“再来一条,情绪得跟上AI 给的节奏。”
导演对小陆喊。那是一幕哭戏。所谓AI给的节奏,是根据数百个哭戏片段生成的“情感曲线”。横轴是时间,纵轴标注着表情参考,特别强调了“隐忍”“爆发”“皱眉”“语速”。
1997 年出生的小陆看不懂这些。这个年纪在短剧的演员里,已经算“中年”。年轻人能演中老年人,但中老年人演年轻人,AI 的 “面部状态匹配度” 筛查就过不了关。
小陆深吸一口气,用力咬舌尖,试图通过疼痛让眼泪自然涌出。舌尖咬出的血味混着眼泪的咸,没等泪珠滚到下巴,导演的喊声先到了,“你这哭得不标准,眼泪出来的比预计的要慢,前面的铺垫白瞎了。这么一慢,算法推荐上可能就差一截。”
小陆又看了眼群里AI生成的剧本:“第3到4分钟,情绪崩溃。”旁边还标注着,这个属于“情绪峰值”,是根据同类爆款剧集分析出的“泪点节奏参考”。
想想这个月的收入目标还没实现,小陆捏着手机,指节泛白,将喉间翻涌的什么强压下去。他突然觉得脸像块被按模板裁剪的布,连眼泪和痛都要按机器的尺寸来。
“站好,AI 先看”
“导演,要不要我试几句台词听听?”小陆的这句话里带着恳求,这是他从涿州到杨宋镇后的第一次试镜,一句台词提前练了小半天,没想到先等来副导演举着手机说,“站好,AI 先看。”
2022年,小陆在涿州影视城时,“几乎赚不到钱的”。小陆定的目标月入5000块钱。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小陆跟着在涿州认识的群演朋友一起来到杨宋镇。在这里,让小陆感觉拧巴的是AI,写剧本、编台词、动作设计……几乎都是AI干的。连试镜都要先过AI关。
小陆和十几个群演站在一起,让副导演拍照。第一次遇到试镜拍照,小陆有点躲闪,他不想让别人保留自己的照片,这还是其他群演提醒他的。自己提供的照片和别人拍的照片,视觉效果是不一样的,有时候会产生不好的影响。但拍照的副导演不高兴地警告,不爱演就滚。
两三次后,小陆也习惯了。这次试镜的角色是个白领,副导演拍了一张小陆的全身照,发给人工智能分析是否适合角色。小陆倒是听说过有一种“AI选角系统”,可对比演员资料库。但自己从来都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群演通过这样的系统被人工智能筛掉的。他只有在通过时才接到通知去试戏。至于没通过,他也没问过原因。有问来问去的时间,不如去找下一个试镜。
小陆在短剧的片场,看着手机上AI给自己的指导
小陆还是新人的时候,拿个群演的角色特容易,导演还会叫他这个“生脸”往前站,那些“老人”靠后点。现在自己也成了“老人”,他陪着笑脸,和副导演讨价还价,说拍的照片是俯视视角,要不自己发一张照片给副导演?副导演半天才回了一句,“别废话。”
现在短剧影视城里,场地和道具基本上都配置好了。但表演时候的走位,还是要靠导演吼。而且像小陆这样的群演,需要自己化妆,可以换来一点化妆补助。
小陆一开始笨手笨脚,不会化。其他群演也好不到哪里去,嘴唇通红,脸煞白。反正主打一个上镜能看清五官。后来,小陆买了便宜的化妆品,甚至是二手的化妆品。要不是一次用了没牌子的化妆品,脸肿起来,怕是还继续胡乱涂着。
小陆用的部分化妆品
“AI这么厉害,怎么不在拍戏的时候直接给我上妆。”小陆嘟嘟囔囔。另一位群演说,“AI化出来的都一个模子。”
小陆得到了另一个试戏机会,是一场扇耳光的戏。小陆认为导演有点故意把被扇耳光的人吊得那么高,自己踮着脚都够不到,要蹦起来指尖才能刮到对方的脸。这叫“借位”。小陆才蹦哒几下,对方演员就笑场了。导演气得大喊,再笑一次罚100元。这本来和小陆没啥关系,可一听要罚钱,那个演员反咬一口,说小陆不专业,自己是被他逗笑的。导演说,他俩都不专业,只有AI专业。导演特别强调了,演员吊起的高度也是AI设计的构图,还让他们按照AI的设计表演。
转场拍外景,还是AI设计的镜头,叫“飞身上马”,AI分镜要求“抬左腿”,导演补充让小陆抬到45度,说镜头好看。小陆试跳时膝盖砸出血。导演看着手里的平板,表情露出了不满意。小陆凑过去,看到一行字“面部匹配度”,具体数字没看清。
导演见状,往旁边闪了一下,“AI算过你演书童更符合构图。”又说,“快去处理一下伤口。”小陆想了想,没接后半句。他忙着问演书童是不是一个价?导演不耐烦地挥挥手。
爆款动作
小陆从涿州到杨宋镇拍短剧,其实源自于一句带有侮辱性的话,“你以为拍戏不用头脑啊,不如直接去拍短剧啊!有嘴就能演!”说这句话的是小陆当时在涿州拍的那部剧的导演。“其实连导演也不算吧?只是导演助理。”
职高毕业的小陆不怕反复拍一个镜头。就跟他曾经在直播间里做运营一样,翻来覆去地上同一个产品的链接。小陆怕的是AI改剧本。AI改剧本就一个原则“流量”。AI改剧本后,会由编剧再加工,最后由导演审。但为了好衡量,导演也会或保留或增加剧本里诸如“抛到1.5米”之类的要求。
更让小陆头疼的是,如此制造出的剧本可能情节无脑,自己却要按照AI的要求表演。
一次AI让小陆演“为捡手机被撞死”的路人甲,小陆看到剧本的第一反应就跑去找导演,“真人会先看车”,导演坚持,“数据显示‘突然冲出’更具冲击力。”理由是“符合低头族流量标签”。
有一个外卖小哥的角色,AI剧本要求“摔头盔+骂街”。第一次试演,小陆有点忐忑,因为之前他偷偷用AI分析角色,AI建议“愤怒值80%”“用力摔”“摔物品为爆款动作”。小陆有些挠头,这个“愤怒值80%”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现?
小陆硬着头皮演的第一次。摔头盔,没预料那个塑料头盔结实,像皮球一样反弹起来。小陆表情没绷住,咧嘴笑了。被AI评价“情绪匹配度45%”,导演认为太低,说小陆故意搞这些有的没的。小陆忙有点讨好地说,不能老听AI的评价,还是要看看导演怎么感觉的?导演撇撇嘴,吐出一句,他的感觉的和AI差不多。
第二次,小陆努力回忆一些生活里悲伤和不公平的事,希望能把情绪拉到位。他想起2022年,母亲封闭在工地,不小心摔倒,手腕肿得像一个球,却一直忍了四天、受不了才去医院。小陆蹲在地上大哭,眼泪糊满脸。结果哭得太投入,忘了扔头盔。谁料导演满意地大喊,“这才是有生活的表演!”小陆就没敢提忘了摔头盔。
但演了几个镜头以后,导演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怎么不按AI分镜摔头盔?让你自由发挥,不是让你不按AI的要求演。按模板来!”小陆忙卖惨,他掀起裤腿,膝盖旧伤旁新增青紫,“按AI设计的动作,练的时候磕的。这AI还以为人人都是成龙大哥啊!咱们有时候不能完全听AI的!”
导演让小陆别废话,赶紧摔头盔,摔完好拍下一场。小陆急忙解释,“我爸当外卖员,被差评只会蹲墙角抽闷烟。怎么舍得摔头盔。摔坏了还怎么继续干!”导演听了不高兴,“你爸那样拍出来谁爱看!”还是要小陆再给两条(演两次)。这两次现场都加了人工雨水,小陆的情绪表达反而不够饱满。
导演急了,说要扣小陆一个小时的费用。小陆一再解释,“导演,雨一浇浑身都发冷。”“刚才哭的不是挺好的!”可导演说,AI比人更懂流量。面对AI,小陆感觉是胳膊拧不过大腿,“AI能算出眼泪落点,算不出人心的疼。”
也有人对小陆说,只要不那么拧巴,乖乖听话,按照AI要求做出夸张一些的表情和动作,很快就会拍完一天的六七集。
“做个人吧!”
在短剧的行业里摸爬滚打超过了四五个月,该见识的也都见识到了。有一次小陆被人叫去试镜,说“过没过都给五十块”。这简直是喜从天降。等小陆到了地方,发现至少有三十人在排队,还是一个一个进去。
等小陆进去,被对方要求到绿幕前,通过AI扫描生成数字人。小陆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拍正面、侧面、45度;张嘴、闭眼、大笑;悲伤、惊讶、恐惧等各种的照片,还要录三段说话、跑步、蹲下站起来的视频。等他知道自己在被采集数据、做数字人的模板以后,就愤怒了,他宁可不要这50块钱的试镜费,转身走了。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说, “又一个傻的,50 块都不要”。走到外面,小陆的心还在猛烈地跳着,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屈辱中混合着不甘。
但更多人留了下来。小陆不知道怎么跟其他人说,他也是听说的:数字人的形象越多,真人演员很可能就无戏可演。横店演员公会统计,2024 年短剧演员还要给AI虚拟角色当表情捕捉替身,时薪15元左右,得按要求反复做出 “惊讶”“愤怒”“狂喜” 的标准表情。“像被数据操控的提线木偶。”
类似的情况已经在2023 年好莱坞编剧工会(WGA)和演员工会(SAG-AFTRA)的联合罢工中有所体现。工会要求禁止用AI生成剧本或替代真人演员。
“做个人吧!”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玩笑,有段时间成了小陆的口头禅。他常光顾的那个手抓饼摊的大姨听到小陆的抱怨后匪夷所思,“你这孩子说胡话呢!AI不就是计算机?计算机还能欺负人?”
小陆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看微信群里发过来的台词本。找到其中自己的那部分,又改了!估计是流量发生了变化。小陆心里有点烦,仔细看看,还好是增加。这意味着自己可以问导演能不能加点钱?
小陆一边琢磨,一边把台词、剧情和动作要求输入AI,让AI“深入思考”后给自己一些表演建议。小陆嘴上说讨厌AI,他自己也在用AI分析角色。
AI又推过来两个“高流量愤怒片段” ,建议“表情幅度比日常增加30%”。小陆仍旧不知道30%到底是多少,骂一句 “机器懂个屁”,却还是对着镜子练到脸抽筋。他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的眼神僵硬,忽然想起母亲说过,自己的眼睛小,所以笑的时候左嘴角喜欢上挑,会显得人挺帅的。可现在AI的设计里没有这个标准。
第二天表演时,小陆被导演骂“像机器人”。
小陆拿出AI的建议给导演看。导演又骂他,“你就不能做个人?”小陆也笑骂回去,“你不能做个人啊!”大家都熟悉了,拍短剧的群演,里里外外,就这么几十号人。说话直一些也没关系。小陆有时候也把自己对导演只会根据AI生成的条条框框来判断演员演的是不是合格的愤怒,夹杂到这些话的中间。但那天按照AI给出的建议,小陆的这一幕到底没过。导演还嫌小陆磨叽,耽误了进度。
“我感觉这个角色适合你。”介绍人带来了新的试镜消息。有试镜就意味着希望。不过这次介绍人告诉小陆,这个角色和他以前演的不太一样,要有1980年代的港味。小陆琢磨半天,不知道穿什么。索性又把难题交给AI。AI根据小陆的描述,推荐“深咖色竖条纹”方案。
第二天到了剧组,导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从哪里搞来这一套衣服?”小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导演又说,“跟批量生产出来的一样。看看你这裤腰,压根没有怀旧感。”
小陆根据AI的建议,找朋友借到的深咖色竖条纹裤子
“像王宝强那样”
小陆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再憧憬过当一个正经八百的演员了。记得在涿州时,自己还稀里糊涂跟着别的群演跑,一个月到手才两千多,却以为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像王宝强那样的明星。现在一个月能试镜七八次,好的时候能拍三个剧。
小陆现在可以很自然地和其他群演站成一排试镜,等待AI和角色匹配、筛选。他偶尔会演有几句台词的角色,还会被人半开玩笑地说是“半只脚踏入演员门槛”,有人叫他“群特”(即群演里的特约演员)。
只有小陆知道AI到底不可能把人的每一个细节都规定得那么准确,当AI要求表演路人惊讶地张大嘴巴时,小陆也可以在眼神里透露出因为过度惊讶而带来的惊恐。每当这时,AI的判定总是通过。
当视镜失败,小陆一天就都没有什么收获。这算是一种常态。回到住处,小陆让AI生成了一套30分钟健身,要求是强度不要太大,居家就能练习。
可小陆膝盖上的伤还没好,所以按照AI给出的动作练习时,膝盖的伤痛了起来。小陆嘴上嘟囔着“这AI真蠢”,训练的动作却没停。他需要控制体重。
(文中配图均为受访者供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oscar,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