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与梦想，中国稀土往事

2013年，84岁的周光召突发脑溢血，住进北京医院，昏迷不醒。老下属王震西走进病房，前来探望。

周光召，“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国科学院原院长。

28年前，1985年4月9日中午12点半，在院长办公室，周光召正一边吃着家里带的盒饭，一边听王震西关于稀土研究的汇报。

彼时，44岁的王震西，研制出的烧结“钕铁硼”磁体，磁能积达到38兆高，一举打破国外的技术垄断。

该产品主要由稀土元素制备，市场前景十分广阔。美国、加拿大等地的研究机构，纷纷向王震西抛来橄榄枝。恰巧，他的爱人，也正在美国进修。

周光召三顾茅庐，力劝王震西留下来创业，“事关国家发展战略，不能再等了。”

王震西应了下来。

他带领中科三环，从中科院一间25平方米的实验室开始，在稀土永磁体领域拼杀，成为全球最大的制造商之一。

一路走来，王震西见证了中国稀土的压制、突围、混乱、整合、攀爬。

此刻，已经年过70的王震西，正站在周光召的床前，对方陷入昏迷，看似毫无知觉。

王震西一字一句地汇报起中科三环的新业绩，泪流不止。

这是两个男人间独有的告慰，蕴藏着他们的梦。

突围

加州，MountainPass（芒廷帕斯）矿山。

2017年，特朗普的第一任期内，芒廷帕斯矿山重新运营。该矿获得了美国政府多个部门的资金支持，用于开采作业、推进研发工作，以及建设精炼设备。

然而，他们仍需把开采的稀土原材料，运往中国加工。

一位稀土从业者曾表示，“中国稀土分离技术，领先国外5年至10年”。

国际能源机构的数据显示，在2023年，中国的稀土资源产量占到了全世界的61%。更重要的是，中国掌握稀土分离核心技术，全球92%的精炼稀土都产自这里。

但曾经，中国稀土也一度被遏制。

包头市的“稀土公园”门前，布有浮雕石壁，上面刻着邓小平1992年南巡时的一句话——“中东有石油，中国有稀土”。

中国是稀土大国，稀土储量长期位居世界第一，占全球约30%—40%。

但上世纪60年代，稀土冶炼分离技术，被美、法、日垄断。技术封锁下，中国稀土陷入“贱卖资源”困境，一度只能低价向外出口稀土矿，然后再高价进口稀土制品。

彼时，我国几次与国外企业谈判——转让稀土分离技术，但对方不仅要价奇高，而且提出，产品必须由他们独家对外经销，这实际是迫使我国成为对方掌控下的“海外工厂”。

还得靠自己。

1972年，内蒙古包头。北风呼啸的矿区里，52岁的徐光宪弯着腰，捡起一块刚开采出来的稀土矿石，在手中细细端详。

这一年，北大化学系接到紧急军工任务——分离稀土元素中性质最相近的“孪生兄弟”——镨和钕，徐光宪接下了任务。

“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稀土所有国，长期只能出口初级产品，我们心里不舒服。”

徐光宪翻阅资料后发现，分离镨和钕的问题，国外学界也未很好解决。他决定选择一条没人走过的路——萃取法。

这项技术难点在于，要达到极高的纯度要求，必须要经过上百次的萃取分离，并且将每次分离的成果串联起来，才能达到99%以上的纯度。

白天“摇漏斗”，晚上琢磨理论。一周工作80个小时，不问春秋。

未知逐渐清晰，徐光宪重新设计了一套化学操作流程，导出了与此相应的“串级萃取理论”公式，并设计出一种全新的工艺。

1974年9月，徐光宪再次踏上包头。稀土三厂，当时代表着中国稀土工业最高水平。在这里，“串级萃取理论”首次实践成功，国外长期垄断稀土分离的局面，彻底被打破。

1990年，中国单一高纯稀土产量位居世界第一，在资源和技术支撑下，‌中国低价出口稀土，全球价格暴跌70%，中国夺取了全球90%市场份额。

但竞争永不落幕。

对于我国来说，稀土商业战场逐步从分离加工，转向高性能永磁材料的制造。

“钕铁硼”磁体，被誉为“磁王”，广泛应用于汽车工业、航空航天、智能制造、核磁共振等领域。

高性能稀土永磁材料全球消费量预测，来源：弗若斯特沙利文报告

2012年8月17日，日企——日立金属，向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ITC）提出申请，对全球29家相关企业发起“337”调查，其中包括4家中国钕铁硼企业。

2013年5月，4家中国企业与日立金属达成和解，支付专利费用；同时，要视销售情况支付日立“抽头费”。

彼时，日本在钕铁硼永磁材料专利领域，一家独大。中国大陆只有8家企业获得日立金属的专利授权。其他没有获得授权的厂家，因此被卡了脖子。

但局面发生了变化。

2015年，中科三环副董事长胡伯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目前公司专利授权量达200余件，其中发明专利60多件，基本涵盖了稀土永磁材料制造的全部核心技术。”

中科三环的创始人王震西，此时在业内已较有名气，一度被称为“永磁王”。

1985年，43岁的王震西，用毛笔写下“中国科学院三环新材料研究开发公司”，贴在了一间老旧实验室的门上，预示着新的开始。

这家公司的使命是，将中国永磁产业化。

单位的实验室要加固，为了抢时间，王震西带着人，将电子所的一间材料仓库，清理出一块10多平方米的空地，使用一台上世纪50年代国产的振动台、一台需要经常修理的扩散炉，试制新产品。

冬日，地方太小，大家伙有时就穿着棉袄，在露天的院子里工作，晚上做完实验后边走边讨论，问题没说完，干脆就站在路灯下“开会”。

艰难的还在后面。王震西曾回忆，为了争取市场，他带着员工与客户吃饭，“鞠躬，把头都磕到了桌子上。”

他也曾因筹不到资金发愁，一度在杭州西湖边痛哭。

科学家的尊严被彻底打碎，办企业的路满是泥泞。

带着老院长的嘱托，王震西和团队坚持下来，推举着中科三环走了很长的路。它投产了我国首家永磁工厂；将首批标示“中国制造”的钕铁硼永磁材料，陆续出口到美国、英国和东南亚；承担了一系列国家“863”攻关项目；在深交所登陆资本市场。

凭借技术优势，2021年，中科三环成功打入苹果供应链。

中科三环2024年年报显示，公司在成分配方、工艺技术和特种技术装备等方面，形成具有三环特色的自主知识产权。

“从技术层面来看，公司在研究开发与产业化推广水平方面，基本已与日本同行企业同步。”

出海

2020年9月18日，58岁的胡泽松正在接受媒体采访，他是盛和资源的董事长。

“公司与美国基金联合投资了芒廷帕斯矿。芒廷帕斯稀土矿，是中国之外最为优质的稀土矿山之一。”

芒廷帕斯矿山，美国最大的稀土矿。

20世纪60至80年代，芒廷帕斯矿山曾是全球最大的稀土供应源，稀土储量约1669万吨，稀土氧化物约130万吨。

但随着中国稀土的崛起，芒廷帕斯矿山优势不在，曾一度倒闭。

2010年，美国上市公司Molycorp，投入巨资重启芒廷帕斯矿山，但由于技术、市场、财务成本等综合因素，矿山复产后持续亏损，Molycorp也于2015年进入破产程序。

2019年，芒廷帕斯矿山重启运营。总部位于拉斯维加斯的MPMaterials（简称“MP”），是芒廷帕斯的开发者，而MP近10%的股权，隶属于中国企业——盛和资源。

作为股东，盛和资源为MP提供设备，并且是其在中国的经销商。通过资本运作和包销协议，盛和资源‌实质上控制了该矿的产品流向‌，使其成为中国稀土供应链的重要补充部分。

据了解，该矿每年向中国出口近5万吨稀土浓缩物，用于进一步加工。

曾经，中国低价出口稀土矿，高价进口稀土制品的历史，被彻底改写。

特朗普上任后，一度盯上了格陵兰岛，这里最吸引他的，是稀土资源。美国地质调查局数据显示，格陵兰岛的稀土储量高达150万吨，排名世界第八。

而中国企业，早就在此布局。

2019年12月4日，丹麦工业联合会上，胡泽松正在做报告，主题为——“在格陵兰岛的矿业投资”。

盛和资源，是格陵兰矿业公司的单一最大股东。

2016年12月，盛和资源出资462.5万澳元（约合人民币2358.75万元），认购了澳大利亚稀土上市公司——格陵兰矿物能源公司1.25亿股，持有其12.5%的股权。

通过此次交易，盛和资源取得格陵兰科瓦内湾80平方千米稀土，以及铀多金属矿不低于60%开发份额的项目开发权。

擅长全球化运作的盛和资源，2012年通过借壳登陆A股市场，中国地质科学院矿产综合利用研究所是其控股股东，持股比例14.06%，如今其经营活动遍及亚洲、美洲、欧洲、澳洲和非洲。

资料来源： 盛和资源年报

布局稀土矿的同时，中国企业也陆续在海外建厂。

2024年3月29日，作为金力永磁的董事长，蔡报贵带着队伍，接待了海外机构调研。

他们透露，金力永磁规划在墨西哥蒙特雷市，投资建设工厂，打造年产100万套磁组件的生产线。

蒙特雷，新莱昂州最大的城市，是仅次于首都墨西哥城的第二大城市，也是该国最大的工业城市。

在蔡报贵的布局中，新项目的主要切口，是新能源汽车，以及人形机器人。

值得注意的是，埃隆·马斯克，也将在蒙特雷打造新工厂。而自2020年，金力永磁就打入了头部玩家——特斯拉的供应链。

截至2024年年底，金力永磁已在中国香港、欧洲、日本、美国、墨西哥及韩国设立附属公司。

目前，中国稀土企业在海外市场较为活跃。

2025年6月4日，一位投资者在平台上提问，“中科三环稀土永磁材料出口额，占到营业总额的多少百分比？”

董秘留言回复：“56%”。

王牌

4月2日，白宫玫瑰园，特朗普抛出“全面关税”。

仅两日后，商务部、海关总署发布公告，对钐、钆、铽、镝、镥、钪、钇等7类中重稀土相关物项，实施出口管制措施，当日生效。

新华社4月5日发布《中国政府关于反对美国滥施关税的立场》，“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施压和威胁不是同中方打交道的正确方式。”

这无疑是当头一棒。

美国地质调查局的一份报告指出，2020至2023年间，美国70%的稀土化合物及金属进口依赖中国。

美国企业界因此措手不及。

4月22日，马斯克在财报电话会议中表示，“擎天柱”（Optimus）人形机器人的量产计划，会受到中国稀土出口管制措施的影响。

公开资料显示，特斯拉的单台机器人，需要约3.5千克高性能钕铁硼。“希望我们能得到使用稀土永磁材料的许可。”

5月，美国汽车零部件制造商协会（MEMA），向特朗普政府发出联名信，“若无法稳定获取稀土元素及磁铁，汽车供应商将无法生产关键汽车零部件”，“在严重情况下，可能被迫减产甚至关闭车辆组装生产线。”

此前，因为稀土短缺，芝加哥工厂的探险者（Explorer）车型生产线，已停工一周。

而对于美国国防工业，稀土同样至关重要。

美国众议院国防委员会披露，生产一架F-35战斗机大约需要0.4吨稀土，美国空军警告，稀土缺乏可能导致F-35战机生产放缓，并延迟雷达系统的交付。

CSIS的一份报告称，中国对重稀土的出口管控可能直接导致美国国防供应链中断。如果中国完全停止中重稀土元素的出口，那么美国“短期内是无力填平缺口的”。

自2020年起，美国国防部投入4.39亿美元建设稀土加工设施。但CSIS指出，这些设施最早要到2027年才能实现量产，且产能仍远低于中国。

美国早已做出应对。

2020年，特朗普签署了一项行政令，宣布美国矿业进入紧急状态，加速矿山开发进程。在这种背景下，美国的稀土产量快速增长。

而为了突破加工技术，2025年5月14日，在特朗普的见证下，美国稀土企业MP Materials与沙特矿业巨头Maaden达成合作，计划在沙特共同开发完整的稀土供应链。

同在5月，由美国资本支持的澳大利亚稀土企业——莱纳斯稀土公司（Lynas Rare Earths），宣布其位于马来西亚的新工厂，成功实现重稀土元素氧化镝的商业化量产。有业内人士指出，这是中国以外，首个重稀土分离项目的商业化落地。

另外，特朗普将目光锁定在了乌克兰，和丹麦的格陵兰岛。

但是，乌克兰稀土储量的具体数据存在一定争议，而且开发难度相对较大、周期较长。而特朗普“购买”格陵兰岛的提议，也很难实现。

格陵兰岛自治政府总理回应称，“格陵兰岛是我们的，永远不会出售”。

稀土的抗争，不会休止。

尾声

2005年，85岁的徐光宪获得了何梁何利科学技术成就奖，奖金为100万港元。徐光宪设立了一个奖学金，支持那些爱国、努力、家境贫寒的本科生。

他将此命名为“霞光奖学金”，其中的“霞”字，取自他的夫人。

1972年，徐光宪和高小霞，放弃了过去的研究方向，一头扎进稀土研究，“因为这是你喜欢的事，所以我感兴趣，要和你一起干。”8年之后，两人一起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1998年，79岁的高小霞被确诊淋巴癌。一年前，她的一个博士刚刚毕业。

高小霞患病后，徐光宪每天伴在左右，寸步不离。最后的时光里，两个人仍会聊起稀土。

那是他们的血汗与岁月。

“霞光”雕像，来源：上海交通大学官网

2024年，82岁的王震西辞任董事长职务，离开了中科三环27楼的办公室，这里与物理所仅一路之隔。

“我哭过、跪过，但坚持到了最后”。

王震西时不时会想起周光召，正是他推了一把，自己走上了创业的路。

“40年，老院长带着我们做的梦，已经变成了现实。”

参考资料

[1]《中国手里有张“王牌”，美国无力反击》中国日报

[2] 《“永磁王”——王震西》北京日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华商韬略”（ID：hstl8888），作者：华商韬略，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