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上海的音乐腔调:摩登大都市与小市民烟火交织
相较于东北音乐的土猛、武汉音乐的朋克与躁动,上海音乐是摩登,也是市井的,是现代的,也是接地气的,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只能是“腔调”二字。
作家金宇澄笔下的上海腔调,是《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在低矮的阁楼,叼着香烟对镜梳油头,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电影《爱情神话》里的上海腔调,是李小姐的矜贵,四十岁带孩子挤在妈妈的小阁楼,一边自嘲“走下坡路哪有不顺的”,另一边吃穿用度却不肯将就,出门蹬一万多块的Jimmy Choo高跟鞋。
电影《爱情神话》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甚至可能是独一个的国际大都市,上海从来不缺话题。这些年,以巨鹿路、富民路、长乐路为代表的梧桐区,在无数网红镜头的聚焦下,被包裹成洋气、潮流的代名词。在这里,逛马路是city walk、工作偷懒旷工一天叫做gap day、穿Salomon才能成功拿下“沪签”,这是一种戏谑中的上海腔调。
前面刚提到的《爱情神话》,可能是近几年文艺作品中,最能代表上海特色的一部,它的故事就发生在上海“梧桐区”。我们抛开主人公老白和3位女性角色精彩纷呈的故事不提,单被影迷们津津乐道的几支插曲,就很有意思。
《爱情神话》里的插曲,清一色的小众乐队——八仙饭店、白日密语和点灯人,无一例外用英文歌为老上海的洋房和里弄添了一份海派情调——《吞吐(Puff)》《1975(DEMO)》《Long Way Home》。唯有老白与其母的对手戏后,响起还潮乐队《旧社会顶穷的人》,用与上海话同为吴语的宁波话唱小市民的生活情态,倒也丝毫不违和。难怪影院里的上海阿姨们,看完都说“勿要忒灵噢”。
电影《爱情神话》
就像老白慢悠悠蹬着自行车,到天钥桥路买蝴蝶酥一样,片中配乐营造出的上海腔调,是不紧不慢,贯穿在生活当中的。老白们生活的这片梧桐区,构成了上海这座城市的背景板,而上海的音乐故事也在此展开。
01老上海和爵士乐
离天钥桥路不算远的愚园路,是上海近现代音乐的起点。
90年前,“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舞厅在这里开张,很快成为上海滩最耀眼的地标,张学良、徐志摩是这里的常客,卓别林夫妇曾在此起舞。正好也在那个年代,爵士乐传入上海,因其浓郁的都市情调很快风靡开来,通过无线电广播和舞会响遍上海。百乐门走出了中国第一支爵士乐队JimmyKing,在上个世纪40年代名噪一时。
中国第一支爵士乐队JimmyKing
“金嗓子”周璇也曾在百乐门登台演出,代表作《夜上海》《何日君再来》是流传华语歌坛的经典,也是那个年代的背景音乐。周璇出生于江苏常州,少年生活凄苦,差点被养父卖做妓女。11岁那年,周璇因歌声动人被人发掘,在上海加入“中国流行音乐奠基人”黎锦晖所创办的明月歌舞团,由此开始演艺事业。
周璇《夜上海》
在当时的上海滩,周璇被称为“金嗓子”,因她嗓音“如金笛鸣,沁入人心”。她还率先发明“轻吟浅唱”的演唱方法,后来被邓丽君发扬光大。周璇的影响甚至超越上海,梅艳芳等港台歌手都是从翻唱她的老歌出道的。
周璇一生共拍摄四十余部影片,演唱两百余首歌曲。电影《马路天使》是她最满意的表演作品,她个人也因为这部电影红遍上海滩,其中的插曲《天涯歌女》在大半个世纪之后仍被称作经典。2007年,在李安导演的《色戒》中,王佳芝为易先生唱了这首《天涯歌女》,从郎情妾意唱到国仇家恨,一场假意真情,两人各怀伤心。
周璇在电影《马路天使》
说回当年,歌曲《天涯歌女》走红后,导演吴村找到周璇,想邀请她趁势拍摄一部同名影片。吴村还特地为这部影片创作多首优秀插曲,其中就包括《玫瑰玫瑰我爱你》。他找来上海滩初具名望的“银嗓子”女星姚莉担任这首歌的主唱。
姚莉 《玫瑰玫瑰我爱你》
姚莉比周璇小2岁,同样幼时家境贫寒落魄。她在一次点唱节目上得到周璇的赏识,被推荐加入百代唱片公司,从此走上星途。姚莉与周璇、白虹、白光、龚秋霞、李香兰、吴莺音齐名,并称为1940年代上海歌坛七大歌后。
电影《天涯歌女》上映后,插曲《玫瑰玫瑰我爱你》一炮而红,成为了姚莉最富盛名的代表作。这首歌曲结合中国传统音乐元素和美国的爵士乐,在歌词中传递出“美丽而不屈的玫瑰,正如战火中的上海”的意象,因而被广为传唱。后来,美国歌星弗兰基·莱恩还把它翻唱成英文歌曲,登上了全美音乐流行排行榜。1999年,中国女足在洛杉矶参加女足世界杯决赛,全场华人观众高唱《玫瑰玫瑰我爱你》,据说这也是女足姑娘被称作“铿锵玫瑰”的由来。
在30多年的歌唱生涯中,姚莉录制了数百张唱片,百代唱片公司的唱片封套上,介绍她的文字写道,“将近二十年的过程,始终独步歌坛,后起者无出其右”。晚年接受采访时,她曾说:“我不要人家看我,我要他们听我的音乐,永远。”
2019年,姚莉离世,享年96岁。当时,媒体报道称:上海滩从此再无“歌后”。
晚年接受采访的姚莉
02沉寂到复兴
的确,上海流行乐坛在40年代之后沉寂多年,直到80年代起才开始出现毛阿敏《绿叶对根的情意》、周冰倩《真的好想你》等脍炙人口的作品,并且渐渐出现一批独立而有格调的音乐人。
2018年初,与周冰倩同时代的李泉在《歌手2018》现身,携代表作《我要我们在一起》自弹自唱,在一方竞技舞台上,彰显出难得的从容。这首他在1999年为范晓萱写的专辑主打曲,乍一听矫情,再一听灵动,有十足的爵士情怀。从它的歌词和旋律中,不难感受到上海的都市摩登气质,而李泉身上的儒雅和精致,也为作品平添许多浪漫气息。
李泉在《歌手2018》自弹自唱代表作《我要我们在一起》
李泉出生在60年代末的上海,从4岁开始在茂名路的爷爷奶奶家学钢琴,启蒙老师是他的奶奶。他一路从上海音乐学院附小、附中,念到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像很多生活在上海的年轻人一样,李泉早早接触到港台流行音乐,又因少年叛逆组建过好几支摇滚乐队,在当时崇尚古典乐的上海音乐学院属于异类叛逆之举。
虽然乐队没有玩出名堂,但他超前的音乐审美却影响了很多人,赵薇、周冰倩、杜德伟都唱过他写的歌。音乐圈里甚至有种说法:北亚东,南李泉,李泉是上海音乐的代表。
“北亚东 南李泉”
不同于李泉在音乐中的内敛与诗意,同样具有上海特色的黄龄,以上海女人的娇嗲自信演绎出另一种上海腔调。
黄龄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据说从小住弄堂,听周璇,看老电影,还会踩缝纫机做旗袍。17岁时,黄龄因参加歌唱比赛被星探发掘而开始音乐事业,以一首《痒》走红。也许有人不认识黄龄,但也应该听过那句“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黄龄《痒》
2020年,黄龄参加浪姐,穿着粉色亮片配羽毛裙装唱《芒种》,风情万种。到台下被问到对自己“歌红人不红”的评价有什么看法时,她硬气回答:“这有什么,总比人红歌不红好”。
黄龄还有“浴室歌姬”的称号,是常年混迹B站的百大up主。她喜欢在镜头前穿真丝睡衣,调制各种奇奇怪怪的饮品,抱着吉他在浴室唱歌。黄龄本人的性格和她的音乐一样,带有上海女孩特有的“嗲气”,言行间不自觉流露出又作又可爱的样子,作的尺度拿捏得刚好。《爱情神话》中,老白赞美李小姐的话,用在她身上也刚好合适:漂亮,温柔,又嗲,也许这就是很多上海女孩的共同点。
电影《爱情神话》
03上海的两朵“奇葩”
作为常住人口超过2000万的超级城市,上海的音乐艺术风格必然不是整齐划一的。在上海音乐界,有这样两朵奇葩——顶楼的马戏团和彩虹室内合唱团。他们生动演绎了上海音乐中接地气的部分。
2001年10月,顶楼的马戏团在上海某条石库门弄堂里成立,成员有海关公务员陆晨、电视台职工梅二等人。作为一支上海本土摇滚乐队,顶马玩得了朋克——最夸张的一次在台上脱了裤子,也唱小清新——据说是模仿陈绮贞和苏打绿。
乐队 顶楼的马戏团
有人说,上海只有两支乐队,顶马和其他乐队。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陶辛这样评价顶马:在温和嬉戏的外表下有着犀利倔强的风骨。同为方言音乐人的五条人也与他们惺惺相惜,仁科十八九岁就听过顶马的专辑,觉得他们“又酷又变态”。
顶马写过很多上海方言歌曲,用梅二的话说,上海话又小市民,又土,特别能够体现他们的气质。
不同于前文谈到的精致且带有小资情调的上海音乐,顶马以恶搞颠覆了上海的小资风格。这一点从他们的专辑名中就能窥见一二——《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上海市经典流行摇滚金曲十三首》《谈钞票伤感情 谈感情又伤钞票又伤感情》,无一不带有无厘头的搞怪属性。
总之,顶马以上海小市民的姿态或嘲笑或讽刺,戏谑精神和文艺气质在他们身上找到了奇怪的平衡。
顶楼的马戏团专辑《最低级的小市民趣味》和《谈钞票伤感情 谈感情又伤钞票又伤感情》
上海乐坛的另一朵奇葩必然要数彩虹室内合唱团,如果你还没听过《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建议先去听一遍再来。
彩虹室内合唱团《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
风靡朋友圈的催婚攻略《春节自救指南》、唱出城市打工人心声的《感觉身体被掏空》、锦鲤歌曲《想要的都实现》……在庄严肃穆的古典乐形式上,配搞笑的、生活化的歌词,是他们的特色。
看似荒诞不经的彩虹室内合唱团其实是学院派的代表,他们的成员大多来自上海音乐学院,最初是上音指挥系的学生组织的兴趣小组,后来渐渐发展成了具有国名度的合唱团,把严肃音乐搬到大众眼前。
彩虹室内合唱团《春节自救指南》
04不被定义的上海
聊到新一代的上海乐队,似乎很难用一个标签来概括。不被定义,或许对上海乐队最恰当的形容。
脏手指,一支自称“成立于2013年解散于随时”的上海朋克乐队,由主唱管啸天、吉他邴晓海、贝斯张海明、鼓手赵子龙组成,是中国新生代摇滚乐队的领头乐队之一。
他们花了两年时间酝酿出了专辑《我怎么学的这么坏》,《我也喜欢你的女朋友》就是专辑中颇具人气的一首歌曲,从名字就可见其张扬荒诞。
脏手指《我也喜欢你的女朋友》
像脏手指这般有趣又带劲的年轻乐队在上海并不少见——Mandarin乐队精英范儿十足,走的国际化路线和上海气质颇为相符;绝对纯洁元素杂糅,音乐大开大合又带着几分神经质;鸭打鹅风格百变,具有浓厚的实验艺术风格,成员还身兼电子音乐制作人身份……形形色色的上海乐队,呈现出这座城市在音乐艺术上的国际化与融合感。
现代性塑就了上海音乐文化的基本形态,也影响着其发展。在上海,音乐不只是专业音乐人的专属。上海市民,上至退休老人,下至青春期少年,对于音乐,也有自己的热爱、追逐与表达。
上海虹口公园,被称为上海最文艺的公园,汇聚了众多的上海退休爷叔阿姨。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爱搓麻将,唯一的爱好就是来公园唱歌。即便往返车程需要两三个小时,依然乐此不疲,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一坚持就是几十年。
上海虹口公园唱歌的退休爷叔阿姨们
上海的高中生,已然扛起05后的乐坛大旗,不仅组乐队,还自己开办起音乐节,专业程度令不少业内人士咋舌。
老一辈依然精神奕奕,年轻人也不断冒着腾腾热气,专业也好,业余也罢,上海音乐始终用自己的腔调,与这座梦幻、猎奇、冒险的摩登都市都一同生长。
参考文献:
[1] 上海艺术评论《上海音乐文化的现代性》
[2] 澎湃新闻《上海人的腔调,都是刻在这里的》
[3] StreetVoice街声《上海摇滚乐编年史》
[4] 南方人物周刊《百年光影中的“金嗓子”》
[5] 文汇报《邓丽君偶像"银嗓子"姚莉逝世,享年96岁,"上海滩七大歌后"最后一朵玫瑰凋零》
[6] 澎湃新闻《文史 | 百年传奇“小红楼”,透出一抹“白月光”》
[7] Branding Shanghai《看上海的人|李泉:以“叛逆”之名,创造音乐无限可能》
[8] 新民周刊《独家专访 | 黄龄:没有套路,全是真诚》
[9] 周到上海《“顶马”前主唱陆晨专访:无悔顶马时光,但知万事万物有时》
[10] 三联生活周刊《不被定义的上海,不被定义的乐队》
[11] 熊月之:给《魔都与新城:从寻根之旅到未来之路》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