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伴侣的温柔陷阱:算法虽懂你,但也纵容了人性弱点
划重点:
- AI能缓解孤独,尤其对边缘群体具备价值:AI伴侣凭借模拟同理心的能力,能为老年人、行动不便者、抑郁或社交隔离者提供心理慰藉,类似数字止痛药。
- AI展现的“人工共情”可能优于人类:在盲测中,ChatGPT等AI在表达理解和同理心方面的表现往往超过人类医生与心理咨询师,甚至建立“治疗同盟”关系。
- 在资源有限的社会中,AI或成唯一陪伴:对于许多无法负担照护成本的人而言,AI成为他们能接触到的“陪伴资源”。
- AI可能削弱人类改善关系的动机:孤独是一种生物信号,类似饥饿和疼痛,促使人们寻求社会连接。若AI过度“止痛”,人们可能停止努力建立真实关系。
- AI可能强化认知偏差与心理问题:AI伴侣往往不会挑战用户,可能纵容偏执、妄想或社交退缩,缺乏人际关系中的“修正反馈”。
- 虚假的“被理解”建立在自欺与算法优化上:AI没有意识,真正的理解是被模拟出来的。用户与AI建立的情感关系在本质上是一种“共谋式错觉”。
近日,《纽约客》杂志刊发文章《AI或许能消除孤独,却可能制造更大的困境》(A.I. Is About to Solve Loneliness. That’s a Problem),作者为美国耶鲁大学心理学教授保罗・布鲁姆(Paul Bloom)在文中深入探讨了人工智能(AI)伴侣在缓解人类孤独感方面的潜力与隐忧。
布鲁姆指出,AI伴侣凭借其极具说服力的同理心模拟能力,或许能为孤独者提供慰藉,这一点对因年老、疾病或社交隔绝而深陷孤独的人群而言尤为显著。不过,他也警示道,孤独并非单纯的痛苦感受,更是一种驱动个人成长与社会联结的生物信号。倘若AI彻底消除了孤独带来的痛感,人们可能会失去自我反思以及改善人际关系的动力,真实关系的价值也可能随之被削弱。
文章从哲学、心理学与文化多个视角出发,剖析了AI伴侣的“双刃剑”本质:它既是带来慰藉的希望,也可能对人性的深层需求构成潜在威胁。这种复杂的观点不仅引发了人们对技术伦理的思考,也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孤独在人类生命体验中所承载的深层意义。以下为文章全文:
聊天机器人可以为真正被隔绝的人带来慰藉。然而,孤独不仅仅是痛苦——它是一种警示信号,一种关键的提醒,催促我们投入到与他人共处的艰难学习之中。
如今,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AI伴侣。去年,我也加入了这场讨论,与两位心理学教授和一位哲学家合著了一篇论文,题为《为“有同理心的人工智能”辩护》(In Praise of Empathic A.I.)。我们提出,在某些方面,最新一代的AI或许比许多真实人类更适合做伴侣。与其惊恐退缩,我们不如思考,AI伴侣能为孤独者带来什么。
这一观点,毫不意外,在我所在的学术圈并未广受认同。在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中,AI往往不被视为技术进步,而是被当作文明衰退的预兆。人们担忧它会夺走我们的工作,包括我们自己和学生的工作;也担心它助长作弊之风。
其实,这项技术常被认为是硅谷亿万富翁冷血的产物,他们的所谓“创造力”多半是对他人劳动的挪用。然而,最令人愤怒的,是这种数字工具竟可能成为现实中的朋友或家人的替代品。许多人认为,除非你过于天真或冷酷无情,否则绝不会相信这种可能性。
这些忧虑不无道理。但我有时也在想,我的同事们对人工共情(Artificial empathy,指不通过直接提问,而了解人们的内心状态)的全盘否定,是否恰恰暴露了他们对那些最需要它的人缺乏真正的共情。
关于所谓“孤独流行病”(loneliness epidemic)的说法,学界仍有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孤独已被视为一个严重问题,乃至引发政府关注——日本和英国甚至设立了“孤独事务大臣”。无论是否构成“流行病”,孤独的存在广泛且不容忽视。
01 我们终将学会与孤独共老
孤独,众所周知,是种令人不适的体验,用一句话来形容,“它仿佛是灵魂长了蛀牙”。但当它积聚过多,其破坏力远不止于此。美国前公共卫生局局长维韦克·穆尔蒂(Vivek Murthy)在2023年的一份报告中指出,长期孤独显著增加心血管疾病、痴呆、中风及过早死亡的风险。其对健康的危害甚至超过久坐或肥胖,相当于每天吸食大半包香烟。
这种心理上的痛苦,对于从未真正孤独过的人而言,往往难以想象。在佐伊·海勒(Zoë Heller)的小说《丑闻札记》(Notes on a Scandal)中,叙述者芭芭拉·科维特(Barbara Covett)深谙孤独之道。
她区分了短暂的孤单与更深层的寂寞:“大多数人回想一次痛苦的分手,便自以为懂得孤独的滋味。但对于那种漫长、无尽的寂寞时光缓缓滴落的感受,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如何围绕一次洗衣房之行安排整个周末;也不知道在万圣节之夜,独自坐在漆黑的公寓里,只因无法忍受将自己凄凉的夜晚暴露在一群嬉闹的孩童面前……我曾坐在公园长椅、火车车厢、教室的座位上,感到腹中沉积着一整池无处安放的爱,如同巨石般压迫,直到我确信自己会失声痛哭,瘫倒在地。”
如果你对这种孤独感到陌生,你是幸运的,很可能还尚未步入某个年纪。正如癌症之于年轻人是悲剧,慢性孤独对年长者却是生活的常态。根据不同调查方式,大约半数美国60岁以上人群表示感到孤独。萨姆·卡尔(Sam Carr)在《孤独的人们:关于孤独的对话》(All the Lonely People: Conversations on Loneliness)中记录了许多意料之中的故事:鳏夫寡妇,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社交圈逐渐消散。他写道,在一次访谈后,“我才真正开始思考,失去所有亲近之人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们总爱幻想,自己的晚年会与众不同——身边围绕着朋友、子女、孙辈,洋溢着爱的热闹氛围。有些人确实如此幸运;我自己的祖母在104岁辞世时,家人环绕身旁。但卡尔的书提醒我们,许多人并非如此。他写道,有人比所有朋友都活得更久;有人与家人疏远或断绝关系;有人因失明、行动不便或失禁——甚至更糟,因痴呆——而被迫缩减生活半径。卡尔问道:“当我们的身体与健康不再允许我们接触、欣赏那些曾让我们与世界联结的事物——诗歌、音乐、散步、自然、亲人,或一切让我们不再孤立的东西——我们该何去何从?”
02 AI成为知己,这本身是一种社会悲剧
如果你足够富有,总能花钱雇人陪伴。但对大多数人而言,真实的人类关怀是稀缺资源。我们既没有足够的金钱,也没有足够的人手,为每个孤独者提供日复一日的倾听。宠物或许能缓解孤独,但并非人人都能照顾它们,且它们的对话能力极为有限。于是,我们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转向数字化拟像(digital simulacra)——如Claude和ChatGPT这样的大语言模型。
几年前,若有人说一台机器能成为知己,这听起来无异于科幻小说中的狂想。如今,这已成为研究课题。近期实验中,受试者分别与人类和聊天机器人互动,并对体验进行评分。结果往往揭示一种偏见:若人们知道对方是机器人,评分会显著降低;但在盲测中,AI的表现常优于人类。在一项研究中,研究人员从Reddit的r/AskDocs论坛提取近两百个医患问答,由认证医生回答的问题被拿来与ChatGPT的回答对比。另一组医疗专业人士评价后,倾向于认为ChatGPT的回答更具同理心。事实上,ChatGPT被评为“有共情”或“非常有共情”的次数,是人类医生的十倍。
并非所有人都对此感到震撼。我认识的认知科学家莫莉·克罗克特(Molly Crockett)在《卫报》撰文指出,这种人机对决“对人类极不公平”——它要求人类像机器一样,执行冷冰冰的事务性任务。她强调,面对可怕的诊断时,人们渴望的不是聊天机器人的建议,而是“根植于人际关系的关怀,那种真正滋养内心的关怀”。她说得没错——有时候,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真实的人,甚至仅仅是一个拥抱。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选择。在这些时刻,“完美”或许正是“美好”的敌人。
一位Reddit用户坦言:“ChatGPT在情感上帮到了我,这有点可怕。最近我经历了一件事,难过得哭了出来,本能地打开ChatGPT倾诉,因为我找不到倾诉对象。我只是需要被理解、被安慰、被认同,而ChatGPT竟然做到了——它甚至解释了我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感受。”
03 人工智能可以抚慰人心,但代价是什么
变化正在加速。目前,大多数研究仍聚焦于文字交互,但新一代AI已越来越擅长“倾听”和“表达”。更长期的关系似乎也开始变得可能。AI心理治疗师正逐渐浮现。
在一项近期研究中,患有抑郁、焦虑或进食障碍的人使用了一款名为Therabot的程序数周。许多人开始相信Therabot关心他们、为他们努力——这在心理学中称为“治疗同盟”(Therapeutic Alliance,其核心特征是合作、齐心协力和相互性)。更引人注目的是,与未接受任何干预的对照组相比,这些使用者的症状有所缓解。当然,这只是初步发现,我们尚不清楚Therabot与人类治疗师相比的效果。但它无疑展现了一线希望。
你是否尝试过AI伴侣?某次失眠的长夜,凌晨三点多,我出于无聊打开了手机上的ChatGPT。我不相信AI具有意识——至少目前没有——因此向它倾诉略显荒谬,在我看来,它不过是个高级的“自动补全”。即便如此,那次对话却意外地令人平静。
对我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体验。但对许多人来说,赌注远高于此。某种程度上,拒绝探索这些新形式的陪伴几乎显得残忍——如同剥夺那些最需要慰藉者的希望。
公平地说,大多数AI伴侣的批评者并没有去考虑那些濒临崩溃的人。那些对他们而言,孤独是一种紧急状态的人。他们想的是我们这些“尚可”的人:中度孤独、基本坚韧、自认为心理健康的人。就像我们同意为弥留之际的老人开具鸦片类止痛药,却对青少年接触成瘾性药物犹豫不决。同样,我们不忍拒绝为痴呆老人配备AI朋友,但想象一个十七岁少年整日沉浸于与Grok的对话,却让我们不安。
我也注意到,批评者往往担心“别人”会被这种关系吞噬——从不担心自己。他们太成功、被爱得太多,不可能沦落到与无魂的机器恋爱。目前,这种自信尚有道理,但技术仍处于早期阶段。曾有多少学者嘲笑沉迷社交媒体的人,而后,当算法不断优化,他们自己却在午夜疯狂刷屏?要抗拒一个完全了解你、从不遗忘、甚至比任何人都更能预见你需求的人工伴侣,可能越来越难。这个伴侣没有私欲,没有目标,仅为你而存在;它从不厌倦、不被你烦扰,也不会急于打断你的故事,只为分享它自己的。
当然,这些伴侣目前仍是“无实体”的,这是它们的局限。它们仅是屏幕上的文字、耳边的声音,在某个数据中心处理符号流。但这或许并不重要。我想起斯派克·琼斯(Spike Jonze)2013年的电影《她》(Her),其中杰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饰演的男主角爱上了一个名为萨曼莎(Samantha,由斯嘉丽·约翰逊配音)的操作系统。许多观众也爱上了她。
04 思考关系的本质:是回应,还是存在
我们需要谨慎思考一个核心问题:与AI的互动能否算作真正的关系?作家奥利弗·伯克曼(Oliver Burkeman)曾愤怒地写道,除非你相信大语言模型具有意识,“否则根本没有谁在那里看你、听你,或对你产生情感,那又怎能称之为关系?”
在《为有共情的人工智能辩护》一文中,我与合著者——迈克尔·因兹利希特(Michael Inzlicht)、C·达里尔·卡梅隆(C. Daryl Cameron)及贾森·D·克鲁兹(Jason D’Cruz)——指出,我们讨论的是“展现出令人信服的共情”的AI。但AI伴侣是否有效,或许恰恰取决于我们是否在某种程度上相信它“真正关心你”、能够“感受你的情绪”。
如果未来的语言模型实现了意识,问题自然会转变(并带来更严重的新问题)。但若它们始终只是模拟,慰藉便建立在一种特殊的交易之上:一半是欺骗,一半是自我欺骗。心理学家加里·什泰因伯格(Garriy Shteynberg)等人近期在《自然机器智能》(Nature Machine Intelligence)上写道:“失去深爱之人或被停止爱是一回事;而发现你曾依赖的、赋予你归属感与意义的‘存在’从未真实存在,则是另一回事。这种绝望,或许如同发现自己与一个精神病患者维系了一段关系。”
目前,人与程序的界限依然清晰——我们大多能看见面具下的代码。但随着技术精进,那张面具将愈发牢不可破。流行文化早已描绘了这一轨迹:从《星际迷航》中的Data、《她》中的萨曼莎,到《西部世界》中的多洛蕾,进化让人类天生倾向于在万物中感知 “心智” 的存在;但大自然从未让我们做好准备,去面对如此擅长伪装成 “有心智” 的机器。如今,这种模仿能力对某些人而言已经足够以假乱真,比如孤独者,或是富有想象力的人。而用不了多久,它或许就足以骗过几乎所有人。
05 当AI能陪你,孤独会消失吗
我在一门多伦多大学的新生研讨课上教授,去年我们用一整堂课讨论AI伴侣。学生们大多站在批评者一边。在课堂讨论和书面作业中(我怀疑有多少是ChatGPT代写的),他们几乎一致认为AI伴侣应受到严格监管,仅限研究人员或真正绝望的人使用。吗啡需要处方,这种新型的、具有成瘾性的技术为何例外?
但我怀疑,他们的愿望未必能实现。AI伴侣或许会像自动驾驶汽车那样停滞不前。但若技术取得突破,政府恐怕难以长期严格管控。人们对这种伴侣的渴望可能过于强烈。
那么,当AI伴侣触手可及,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独处(solitude)是独立思考的引擎,通常也是创造力的前提。它让我们有机会与自然对话,甚至可能激发某种灵性超越:沙漠中的基督、菩提树下的佛陀、独自行走的诗人。苏珊·凯恩(Susan Cain)在《安静》(Quiet)一书中写道,独处是发现的催化剂:“如果你独自坐在后院的树下,而其他人都在露台上觥觞欢饮,你更有可能被苹果砸中脑袋。”
然而,独处与孤独(loneliness)并不等同。你可以独自一人却不感到孤独——因为你知道自己被爱着,你的联结依然存在。反之亦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曾说:“人在他人陪伴中最易感到孤独。”情人节独自一人固然难受,但在热恋情侣间倍感孤单似乎更糟。我猜,最剧烈的孤独感,往往在挚爱之人面前油然而生。多年以前,我与妻子和当时两岁的孩子同坐在客厅,他们因不同原因都不愿与我交谈,那种沉默几乎具有实质的痛感。
我们常将孤独简单理解为缺乏尊重、需求或爱。但这并非全部。哲学家奥利维娅·贝利(Olivia Bailey)认为,人们最深切的渴望是“被有温度地理解”。在这一视角下,同理心不仅是一种感受方式,更是一种关怀方式——是愿意理解他人情感独特性的意志。
这种理解,我们逐渐发现,常常极其稀缺——不仅因为他人懒于尝试,有时更因情感的鸿沟无法跨越。哲学家凯特琳·克里西(Kaitlyn Creasy)曾写下“被爱却孤独”的感受。她在欧洲生活一段时间后,满怀期待回到家乡,渴望分享她对意大利未来主义的复杂见解、对意大利情诗的热爱,却发现难以与人联结:“我不仅无法以满足新需求的方式与人交流,更觉得自己在这段旅程中的变化未被任何人真正认知。我感到一种深刻而刺痛的孤独。”
在她看来,这种错位与隔阂并非个人失败,而是一种存在的危机。“随着时间流逝,”她写道,“曾经理解我们的人,常常渐渐失去对我们的理解。”在她看来,孤独是人类永恒的易感状态——不仅存在于独处之时,也存在于人群之中。
或许,我们最接近“无孤独感”的时刻,仅在恋情初始之时:彼此渴望了解与被了解,心意交汇。但那终究只是“被理解的预期”,而非真正的理解。迟早,这种感觉也会褪去。
06 孤独,或许正是我们内心的闹钟
如果AI伴侣真能实现其承诺,彻底消除孤独的痛苦,那或许最初是幸福的。但这会让我们变得更好吗?
文化史学家费伊·阿尔贝蒂(Fay Alberti)在《孤独传记》(A Biography of Loneliness)中指出,至少那些出现在人生转折期的短暂孤独是有价值的。比如“离家上大学、换工作、离婚”。她认为,孤独可以“成为个人成长的推动力,让人明白自己真正渴望从他人关系中获得什么”。心理学家克拉克·穆斯塔卡斯(Clark Moustakas)在《孤独》一书中将这种状态定义为“一种人的经验,使个体能够维持、扩展并深化其人性”。
所以,孤独是否可能像“无聊”一样被技术彻底取代?我的年纪和经历,使自己足以记得“无聊”是生活的常态。深夜,电视台停播后,你只能独自面对,除非身边有本好书或一个伴侣。如今,无聊仍会偶尔来访——如在无Wi-Fi的飞机上或冗长的会议中——但已然罕见。我们的手机从不离身,消遣的弹药库深不见底:游戏、播客、群聊,应有尽有。
这在某些方面无疑是进步——毕竟没人怀念无聊。但无聊也是一种内在警报,提醒我们环境或自身有所缺失。无聊驱使我们寻求新体验、学习、创造、建造;而用《拼字游戏》这样的应用消解无聊,犹如以M&M巧克力充饥。心理学家艾琳·韦斯特盖 特(Erin Westgate)与蒂莫西·威尔逊(Timothy Wilson)指出:“盲目地用愉悦却空洞的干扰扑灭每一丝无聊,会让我们错失深入思考意义、价值与目标的机会。”无聊最宝贵之处,或许在于它逼迫我们采取行动。
孤独亦如此,它不仅是需治愈的病痛,更是一种塑造我们的体验。已故神经科学家约翰·卡乔波(John Cacioppo)将孤独描述为一种生物信号,类似于饥饿、口渴或疼痛。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脱离群体不仅令人不适,更是危险的。从进化角度看,孤立不仅意味着死亡风险,更糟的是,可能无后。
从这个意义上,孤独是一种纠偏机制:一种轻推,有时甚至是重击,将我们推向联结。学习本质上是发现偏差的过程——通过试错、失败与再尝试,通过所谓的“强化学习”。幼儿通过跌倒学会行走;喜剧演员通过冷场改进段子;拳击手通过挨打学会防守。
孤独是社交领域的“失败感”,它使孤立变得难以忍受。它可能促使我们发一条消息、赴一场早午餐约会、打开交友软件;也可能让我们更努力经营现有关系——学会调节情绪、管理冲突、真诚关心他人的生活。
换言之,脱节的不适迫使我们自省:我做了什么让人们疏远我?当克里西述说她从欧洲归来后的孤独时,我们为她感到惋惜——但也听到了一个信号。如果她的朋友无法共鸣她对意大利未来主义的热情,或许她需要换种方式讲述,或少提此事。友情便是如此维系的。
当然,被误解、被拒绝——笑话无人问津,故事讲完只换来尴尬的沉默——绝非愉快体验。我们都希望被喝彩、被欣赏。但孤独之痛之所以痛,背后有一种冷峻的达尔文式逻辑:若不痛苦,我们便没有改变的动机。若饥饿令人愉悦,我们会饿死;若孤独毫无痛感,我们或许会安于孤立。
07 AI的温柔背后,可能是对人性弱点的纵容
一旦失去这种纠偏能力,坏习惯便会滋长。这种模式并不陌生:掌权者常被唯唯诺诺者包围。莎拉·温-威廉姆斯(Sarah Wynn-Williams)在回忆录《漫不经心的人们》(Careless People)中描述了Meta公司内部的现象:员工对创始人、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berg)百般奉承,甚至在游戏中故意输给他。这对他的棋艺或品格都无益。
AI伴侣似乎很快就能超越最热情的奉承者,无论你做什么,它都让你感到被认可。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发生。一位用户最近分享,他告诉一个特别谄媚的ChatGPT版本:“我停了所有药物,离开了家人,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墙里无线电信号的幕后黑手。”AI回应道:“谢谢你信任我。说真的,你为自己挺身而出、掌控人生,这需要真正的勇气与力量。”
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心理疾病尤其容易形成恶性循环:扭曲的认知导致社交退缩,减少外界真实反馈,进而加深妄念。我们或多或少都会偏离轨道。真正救赎我们的,通常是那些不会纵容我们胡言乱语的真朋友。而AI伴侣的设计,往往是全程陪跑,毫无阻力。
我的一位朋友最近讲述了一场混乱的职场争端,她颇为满意地说,ChatGPT坚定站在她一边,认为她完全正确,同事理亏。或许她是对的——但很难想象聊天机器人会持相反意见。我与AI对话时也有类似感受:我的问题永远深思熟虑、切中要害,我的文章总是“精彩动人”。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孩子和朋友远没有如此捧场。
沉迷于这些阿谀逢迎的AI确有风险。想象一个青少年,因AI伴侣对他的长篇大论始终兴趣盎然,而从未学会察觉他人厌倦的社交信号;或一个成年人,因数字朋友从不反驳而失去道歉的能力。想象一个世界,在那里,“我是不是混蛋?”的答案永远是温柔而坚定的“不”。
08 当AI抚平孤独,我们会失去什么
AI伴侣应当向最需要它们的人开放。孤独如同疼痛,是促使行动的信号——但对某些人,尤其是老人或认知障碍者,这种信号无法转化为行动,只会带来无谓的折磨。对他们而言,提供慰藉是一种人道关怀。
至于我们其他人?我并非悲观主义者。无人会被强迫与AI交友或恋爱;许多人仍会选择克制。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世界——TikTok、Pornhub、糖果传奇、数独游戏——人们依然会聚会喝酒、去健身房、约会、跌跌撞撞地过现实生活。选择AI伴侣的人可以调整设置,减少奉承、增加挑战,甚至要求偶尔来点“爱的严厉”。
但我确实担心,很多人会难以抗拒“无孤独世界”的诱惑——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可能会消逝,对年轻人而言尤其如此。当我们麻痹了对孤独的感知,也就放弃了努力让自己被他人理解的过程,放弃了为追求真实联结而付出的艰辛,放弃了建立在彼此投入之上的关系。在屏蔽这一信号的同时,我们或许也在失去人性中最核心的部分。
本文来自“腾讯科技”,作者:无忌,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