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氪专访 | 尼尔·弗格森: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如何做出人生抉择
文 | yanyan
(感谢贺乾明对此文的帮助)
今年4 月,英国著名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的《基辛格:理想主义者》(Kissinger: 1923-1968 The Idealist)在中信出版社出版,然而,这还只是基辛格传记两卷本中的上册,下册还未完成。
弗格森自撰写此上册迄今已逾十载,他在基辛格的授权下,查阅了他的100多箱私人文件以及上百个档案馆的材料。为了创作和出版的独立性,双方更是在传记撰写初期便起草了“不审查、不编辑作品”的法律协议。
尼尔·弗格森,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牛津大学高级研究员,同时也是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他是极少数能横跨学术界、金融界和媒体的专家之一。2004 年,尼尔·弗格森被《时代》周刊评为“影响世界的100人”之一。
36氪本次专访围绕作者撰写基辛格传的背后,关于如何保证自己创作的独立性;为何年轻时的基辛格对康德的“永久和平”理论如此着迷;基辛格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有多少是自由选择,又有多少只是命运的巧合;以及95岁的基辛格对于中美贸易战的看法等。
希望以下对话,对每个在人生分岔路口徘徊做抉择的你,有所启示。
36氪:有记者抱怨说,与亨利·基辛格谈话过后,他花了三天时间才恢复自己的判断能力。而在这三天时间里,他已经写完了关于基辛格的专访。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你身上吗?如果发生过,你是怎么处理的?
尼尔·弗格森:亨利·基辛格的确才识过人。无论谁与基辛格对话必然会有一种不对等性,因为他基本上肯定比你更聪明。
因此,任何想要写一本客观的传记的人,都必须小心 —— 如果你花太多时间在和基辛格的谈话上,你可能会发现,你只能以他看世界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世界。
出于这个原因,我尽量和他保持距离。我不会频繁地与他见面,也不会与他在电话上对话。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大部分的互动并不是以对话进行的,而是以信件的形式。
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他进行了采访,并整理了几十个小时的谈话。但在那之后,我主要关注的是(历史)文件。作为一名历史学家,比起采访,我更倾向于采用书面证据。因为,人们并不能准确地记起那些已经发生很久的事情,而文档往往能给出一个更准确的描述。
总而言之,审视自己作为传记作家的客观性,有两个原则:第一,保持距离。第二,相信文件。
36氪:我注意到你和基辛格之间有一项2004年起草的法律协议,条款如下:
[...因此,双方理解并同意,作者全权编辑本作品定稿,授权人无权审查、编辑、修改本作品终稿,也无权阻止本作品的终稿出版。] 出版后,他的反应到底是怎样的呢?
尼尔·弗格森:在出版前的一段时间内,他有各种各样的意见,因为他不确定是否让我在书中呈现太多他的个人生活。甚至有一阵子他都完全不跟我说话。
但出版后,我认为这些顾虑都被削弱了,因为得到的评论很积极。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朋友们的评论也很不错。
对于一个在生活中取得了巨大成就的人来说,要说服他去展示他人性的那一面给公众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很难告诉他,他也可以犯普通人犯的错误。他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
你知道,他十几岁时逃离纳粹德国,不得不在纽约开始重新生活。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他受到了左翼和右翼的多重攻击,经历了反犹太人的各种运动,亨利·基辛格长得如此之瘦真是太合乎情理了。嗯...我的感觉是,无论何时你要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你读自己的传记会是什么感觉?想象你自己处在那种情境下。我们当中谁会对曝光自己的生活感到舒服?
当你的生活被人深度研究后,读你自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36氪:你引用的亨利·基辛格与奥里亚娜·法拉奇的一个对话很有趣,“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难道不是巧合吗?上帝啊,我当时完全只是一个不知名的教授。难道我跟自己说,‘现在我要操纵一切,成为举世闻名的人?’”
鉴于你基本上“审查”了他的一生,你怎么看这个“偶然性”?
尼尔·弗格森:这个引言非常重要。基辛格作为一名历史学者,理解“偶然”的重要性。没有人坐下来,写下一个计划:我要成为国务卿,然后用权谋术来执行这个计划。相反的是,世界上到处都有这样的人,他们在十几岁的时候有过这样那样的计划,最终却在麦当劳工作。
基辛格明白,在他的崛起中,机会是一个非常大的因素。我在书中指出,他自己完全没有想过尼克松会给他提供国家安全顾问的工作,这种跃升太出乎意料了。
20世纪60年代,他潜在的政治生涯可能性几乎消失了 —— 在担任肯尼迪总统的顾问期间吸取惨痛教训;他与媒体的关系又很糟糕。基辛格与尼克松的竞争对手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关系又很好。如果在那个时候,你问基辛格他对未来有何打算,他非常可能这么回答你:我是一个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在哈佛的学生中,我有很多的追随者;还有,我在犹太人移民方面做的还不错。
我认为对任何一个写历史的人来说,意识到机会和偶然性的作用非常重要,历史就是这样,没有所谓的“不可避免的叙事”。
36氪:在阅读康德的过程中,基辛格不认同康德所说的“世界在一个注定走向‘永久和平’的轨道上”。主要因为,他坚信人拥有自由意志。你怎么看“决策”的本质?是不是我们每个人被一种历史惯性驱动我们向前?
尼尔·弗格森:康德对于基辛格意义重大。
我认为,基辛格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有一个强烈的情感倾向 —— 决策很重要。我们不会在历史的某一天不可逆转地走向和平,它需要政治家做决策,去避免灾难性的战争。当基辛格写他的博士论文,关于19世纪的维也纳体系时,他已经形成了一种信念,即政治家应当勇于去做决策。
人类历史上的和平不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结果,它需要人去做决策。基辛格与康德(关于和平)相比,更悲观些。
36氪:你认为在“偶然性”与人的“自由意志”间,是否有矛盾之处?
尼尔·弗格森:你读康德之前和之后的作品会发现,这其中肯定存在着矛盾。我在书中也提到了,基辛格在写那篇毕业论文的时候,误读了康德。
如果把基辛格工作看作是一个整体的话,反复出现的主题是他称之为“猜测”的议题,我认为这是理解他的核心。“猜测”的议题是指,在任何时候,当一个决定必须被采纳时,你无法预知未来。你必须对未来有一个猜测。你面临选择,是选择做出一些短期牺牲,来避免灾难;还是选择无所作为,并希望灾难不会发生?
你不可能在做那个决定的时刻就预知你需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换句话说,你不可能知道,你什么都不做也是OK的。
这就是“猜测”的主要核心点。
政治家真正的问题是,如果你采取行动,并且通过行动避免了灾难,你并不会得到人们的感谢。因为没有人会说,“干的漂亮,感谢你避免了这场灾难的发生。”人们不会谈论那些被避免的灾难,人们只会谈论已经发生的灾难。
在民主国家,政治家的诱惑通常是,能否在不做任何艰难的决策情况下,祈祷灾难不会发生。当基辛格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政府时,他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我目前认为,基辛格是一个“行动者”的信徒,他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不会因为选择做了困难的事情而得到回报。相对而言,现在很少有领导人采取这种方式。欧洲领导人的一个特点是,他们永远不会做艰难的决策。基辛格的人生经历表明,他可能成功地避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当然,你也大可以说,20世纪70年代,他的决策使得情况比预期糟糕得多,但你永远无法证明这一点。
我认为,他的声誉受到了很大影响,源于他当时采取的行动是对抗苏联在世界各地的影响。事后看来,这种影响看起来像是权谋行为。现在的我们当然知道它的确失败了,但在20世纪70年代,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因为当时看起来苏联是真的要赢了。
这就是我们作为历史学家所面临的问题:我们知道结果是什么样的。因此我们可以说,你当时怎么可以做如此错误的决策 —— 亨利·基辛格当时支持巴基斯坦的政权,也支持智利的平纳政权。
而基辛格当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就在这种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做出决策,这也是我们前面谈论的“猜测”议题的核心。
36氪:听你这么说,感觉你对他有很强的“共鸣”,你反复强调“基辛格那时候可不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我可以这么理解么?
尼尔·弗格森:历史学家必须有能力把自己置于他所写的那些人物的立场中。“移情”,使写作成为可能。如果你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不知道未来的情况下,战胜了那个时刻。那么,我根本不知道你应该怎么去写历史了。
但在这个意义上,移情和同情之间有区别,这两者经常令人困惑。人们倾向评价说,你把自己放在基辛格的立场上,你去理解他,认同他,喜欢他,自然就会将他以正面的形象示人。
我认为这是一种误解。历史学家的工作不只停留在材料上的感受,而要有想象力的飞跃,去理解他所写的人的困境。当我写世界大战中的恶人时,我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理解,当时的斯大林在想什么?当时的希特勒在想什么?我想要了解他们在做出决定时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
所以我认为历史学家需要有这种共鸣能力,不仅与英雄共鸣,也要与恶人共鸣。同时,你也会认识到历史上很少有人是一个纯粹的恶人(希特勒和斯大林可能是)。
但当你谈论美国现代史上的任何一位国务卿,事实上,他们并不是邪恶的。他们只是努力想去调和理想与现实。我认为基辛格是如此,奥尔·布莱特夫人是如此,希拉里•克林顿也是如此。
很多学院派,除了当教授之外,从来没有做过其他任何事情。他们对于权力领域可能遇到的困难没有真正的洞察力。
我认为,这也是他们通常写政治写得很糟糕的原因 ——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比评终身教职更困难的事情。你要明白,做一个关于外交政策的决定真的很困难。
36氪:最后是关于你个人的问题,你在书中提到,你花了大量的时间试图去更好的理解权力的本质,以及战争与和平之间的联系。现在的你,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尼尔·弗格森:我的确花了大量时间去找寻答案,去思考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 到底是什么力量推动各个国家不断前进?我所写的书也都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但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一句话的回答。我才54岁,也许到我95岁的时候(也就是基辛格的年龄),我会找到答案。
但记得,永远,永远,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