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周金涛

远川投资评论·2025年12月03日 16:36
康波大战印钞机

周金涛离世将近十年,中国投资界仍然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够比“人生发财靠康波”更有号召力。

中国人习惯将冗长的俄式命名简化,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柴可夫斯基=老柴,康德拉季耶夫好不容易把资本主义经济简化成一个50-60年一循环的周期理论,我们又简化成了康波二字。

作为这一理论杰出的继承者,周金涛曾在2016年春天留下了极具“水晶球”色彩的预判:2018年将是康波周期的至暗时刻,2019年则是新一轮周期的起点。这是1985年以后出生的人,生命中第一次发财的机会。

那年年初,他在南开大学校友会上乐观地定下一个“四年之约”:“到2020年一定要再来参加一次校友会,到时候我要看谁还在台上发言,我认为到了那个时刻还在台上发言的,至少作为一代人来讲,才是真正的成功[2]。”

命运却没有给他赴约的机会。

2016年冬,周金涛因胰腺癌与世长辞。他没能亲眼见证2018年沪深300在中美贸易摩擦与金融去杠杆双重风暴下,一年跌去25%的疮痍;也没能亲耳听到2019年中国核心资产绝处逢生,迎来史诗级爆发的鼎沸。

平心而论,2018年后全球市场进入了越来越无常的混沌里。黑天鹅、灰犀牛总上头条,大象起舞、蝴蝶乱飞是司空见惯,美联储在做鹰与做鸽之间选择先不做人,金融市场变成了动物世界,周金涛的许多预判也并不完全准确。

他生前的遗志之一是“卖掉房子配置黄金”,断言中国地产周期早已见顶,黄金将在美元式微下出现显著的超额收益。

但此后,全国各线城市房价在棚改货币化的大潮中涨得人们目眩神迷,黄金则在强美元的压制下横盘许久。狂欢之下,康波理论在经历了一波短暂的“悼念周天王”后,迅速过气。

直到2025年的今天,全国二手房价格,包括一度被视为永远涨的京沪深,几乎抹去了2016年以来的涨幅。另一边,国际金价从2016年初每盎司不到1100美元飙升到超过4200美元,并持续在历史峰值上来回试探人心。

十年,对于一笔投资来说,验证期太过漫长,以至于这峰回路转的正确,已不足以重燃行业对康波理论的热情。但对于记得他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宏大预言终于照进了现实——

无论十年间出现了多少无法事先计价的意外,周金涛预见到的世界还是来了。只是他已经不在了。

康德拉季耶夫终年46岁,周金涛因病逝世时不过44岁。作为康波理论的开创者和继承者,他们的人生甚至比一轮完整的康波更短暂。此中遗憾,又恰如“康波”这个词的命运:

它总是在繁荣的顶点被诟病缺乏人定胜天的激情,但又总在秋风扫落叶的时节,被困守周期之中的人们频繁地想起。

人生是一场康波

周金涛1972年出生于天津,1995年考入南开大学攻读世界经济专业研究生。天津这个地方,本来情况就复杂,他又从小在老街茶楼听评书先生谈古论今[3],后来在高等学府里纵横四海经济,视野自然也更开阔。

早在2005年,周金涛就开始进行中日比较研究,试图以日本上世纪60年代的产业经济发展为鉴,推演中国的工业化进程。

在2007年发表的《国际化博弈》里,他旗帜鲜明地写道:“由于日本经济的外部性特征,日本经济在持续高增长之后必然面对广阔的国际化冲击,这就是在本轮经济长波周期中,中国未来的写照[6]。”

这种前瞻性的选题品味,比2022年后券商研究所兴起摸着日本过河的热潮,领先了好几轮大牛市。

在精力最旺盛的年纪里,周金涛的才情甚至没有局限在经济周期领域。作为一个地道天津人,他曾写过一个艺术品专栏,著有《玩赏民国精刻本》一文,刊载于2008年10月号的《新财富杂志》上。

那时的他,因成功预判了美国次贷危机的演变,已是宏观研究领域最受瞩目的新星。

2007年初,通过捕捉固定资产投资与制造业利润增速的双重回落,周金涛明确指出,美国经济正面临投资过度引发的产能过剩,衰退已不可避免。

次贷危机爆发后,他又再度警示,危机将从美国次级债市场蔓延为全球金融体系的剧烈动荡。

在那个全市场风雨飘摇、投资者无所适从的时节,周金涛敏锐地意识到,人们需要一个视角清晰的框架来理解此时此刻的动荡。此后他接连写作了《三周期嵌套理论》、《周期之轮》等系列报告,系统性地将康德拉季耶夫长波理论引入了中国资本市场。

任何理论的诞生与迭代,都深深印刻着具体的人和他所生活的年代。

1892年出生的康德拉季耶夫成长于俄国的革命年代,尽管见证了苏俄狂热的工业化尝试,但农业始终是他那个时期经济的主导。

1920年代初,他首次提出资本主义经济每隔50-60年就会经历一次大轮回的时候,因为他本人并没有太资深的资本主义生活经验,康波理论也只有一个相对笼统的雏形。

真正将这一理论体系化的人,是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作为一个标准的资本主义人士,熊彼特有三个颇具布尔乔亚风情的人生理想:成为世界上伟大的经济学家、欧洲顶级的骑术家以及维也纳最完美的情人[4]。

1930年代,熊彼特用技术创新来解释60年左右的康波周期,同时用设备厂房等资本开支解释10年左右的朱格拉周期,用商品库存解释40个月左右的基钦周期。这三者相互嵌套,构成了资本主义经济波动的齿轮,并前瞻性地提出了“创造性破坏”理论,把创新视作驱动经济增长最根本的动力。

顺带一提,202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吉翁和豪伊特的主要贡献,就是通过严格证明的数理模型验证了“创造性破坏”对经济的推动作用,也将一度被边缘化的熊彼特重新带回了宏观研究的主流视野里。

熊彼特创新理论下的长波周期,图片来源:VisualCapitalist

身为一名中国70后,周金涛在他的青年时代看到的是,90年代以后,作为经济体里分量最重的部分,地产的起起落落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中国经济的增长斜率和政策方向,给GDP、就业率、居民财富带来的巨大贡献,其他任何一个行业都无法替代。

从这个角度出发不难理解,他作为康波理论的中国开拓者,为什么在熊彼特的三周期之上,又加入地产周期,并最终形成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四周期嵌套理论“涛动周期论”——60年的康波里套着3次地产周期、9次投资周期和18次库存周期,人的一生大致也就是这样一场康波的过程。

在过去那个粗放增长、谈不上创新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下,周金涛似乎并未将60年的康波单纯视为技术创新的周期,而是将其升维到人的命运,由此引申出了他最著名的一个论断:

在一个人60年的主要人生阶段中,30年参与经济生活,康波给予你的财富机会只有3次。1985年以后出生的人,注定你的人生机会第一次只能在2019年出现[5]。

印钞机的反抗

周金涛在2016年初讲这个话,其实有更完整的语境,那正是他运用已经逐步成型的“涛动周期论”进行的一次推演。

在他的框架里,世界本该沿着一条清晰的衰退路径下行:

长周期维度,信息技术创新主导的新一轮康波,在世纪初的泡沫破裂后就逐渐走向衰退期。08年的金融危机是衰退期的第一次冲击,2015年是第二次冲击。美元体系会在这轮康波的技术红利消退后逐渐走向衰落。

中周期维度,周金涛延续了自己2012年时的看法:2014年是中国本轮房地产周期的高点,2016年更像是一轮反弹,不断逼近上行期的极限,与2014年形成双头顶部。此后,房价或将在2017-2019年进入下行期。

与此同时,作为这轮康波大周期的主导国,美国固定资产投资也会在2014年之后跨过高点,美元指数在2017年见顶后回落。

因此中周期维度,不论是地产拉动投资的中国,还是再工业化拉动投资的美国,都已经进入了周期后半段。

库存是周期的最小单元,也是短期变化最快的维度。他预判到了2016年库存周期的反弹,并准确地指出彼时最确定性的短期机会就是商品和资源股,核心就是两个字:涨价

简言之 ,2016 年是最好的一年,2018-2019年最危险,短周期、中周期和长周期将在这时候走入一个共振向下的至暗时刻。而2019年以后的机会归根到底就是跌透了会反弹,但康波也会正式走入萧条期,美元体系和黄金的关系是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康波萧条期是一个听上去有些耸动的词语,但周金涛其实给它赋予了一个很具体的语境:美元主导的全球化时代进入尾声,信息技术革命带来的经济增长红利即将耗尽,全球会进入“为资源而战”的分裂与冲突中。

回头看,那时的周金涛已经感受到了全球经济的山雨欲来,只是在太具体的展开讲讲里,犯了两个宏观领域所有人都会犯的错:低估了中国地产的韧性,也低估了美元体系的顽强。

如果说棚改货币化作为一种财政渠道的结构化货币政策,定向为中国地产注入强心针,激发了地方政府、地产企业和民间投机的动物性,扰乱了中周期的节奏,那么特朗普时代财政的杠杆、后疫情时代美联储的玲珑以及AI时代硅谷巨头的Capex竞赛,则一度造就了美国例外论的盛行,延长了美元体系的强势。

作为一个周期论者,周金涛有自己的理论信仰:经济规律如同天道,像春夏秋冬一样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或许于他而言,结构性趋势终究不可能被短期工具彻底改写,现代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工具箱再丰富,箱子底下还是刻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诚如他在最为著名的演讲《宿命与反抗》里所说:反抗总是无效的[1]。

但现实是,人类活动终究会留下痕迹,即便改变不了四季,也能制造足量的温室气体让夏天更炎热,让冬天更干燥。

偏偏周金涛身后的这十年里,人为扭曲周期的力量达到了顶峰。

有趣的是,纪年走到2025,周金涛的预言又似乎迎来了回响—— 中国地产在经历了非理性繁荣后,终究还是残酷地回吐了2016年之后的全部疯狂。而美元依旧坚挺的表面之下,超过4200美元/盎司的国际金价,也露骨地传递出市场对全球金融秩序重构的预期。

或者也可以这么总结周金涛生前最后一个大判断:在战略上,他已然看对了齿轮的方向,但在战术上,他显然低估了反抗的力量。

当这种力量的持续时间长达十年,它也足以改变很多人的一生。

创新重写周期

如果说否定货币和财政政策的反抗可以扭转乾坤,是周金涛为了坚持周期理论的纯粹性而主动做出的取舍;那么,没能亲眼看到 AI 革命的爆发,从而失去了修正理论推演的机会,则是“涛动周期论”在今天最大的遗憾。

2016年,周金涛在用康波理论研究完大宗商品周期后,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为资源而战”的观点。

他的推演写得很详细:大宗商品在经历了2011年以来的熊市后,会在2016年迎来一波反弹,接着在2019年二次探底。在那之后,商品价格会进入漫长的横盘期,一直持续到2030年左右等来下一轮产能周期的开启[1]。

2019年之后价格横盘的推断,基于他生前另一个重要假设——源于90年代初的 IT 创新红利将耗尽,人类社会进入一段“技术真空期”。在没有新技术刺激需求的情况下,经济会停滞,商品价格自然没有大涨的基础,只能趴在底部,等待下一轮技术革命。

我们以伦敦铜和WTI原油为例,一直到2019年,周金涛的预测的确有一种“道破天机”的精准。

但 2019 年之后,剧本变了,现实情况远比他描绘的要复杂得多。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造成需求大起大落,直接导致了大宗商品的史诗级波动,一度导致临近交割的原油期货合约出现史无前例的负值;而 AI 革命则大幅扭转了资源品的供求结构,在极短的时间里造成了相当大体量的局部失衡。

从理论框架上说,周金涛的推演有极强的先见之明。资源品熊市下的长期资本开支不足、全球分裂趋势下的资源安全考量,都为大宗商品提供了长期战略投资价值。

他看对了供给端的受限,却没预见需求端的突变。

人类创新的节奏之快是周金涛当年预测里最关键的偏差,新一轮技术革命并没有等到2030年才来,而是在2022年末就迎来了大爆发。可见,经济周期巨大的往复循环里,也终究有“事在人为”的空间。

人类在科技树上一通猛点之后,资源争夺的焦点,也从“老三样”——原油、钢铁和煤炭,转移到了铜矿、电力和稀土上。

比如,电动车快速渗透、 AI 革命面临能源瓶颈,都带来了庞大的电网改造需求,使得铜在一夜之间成为了新世界的新石油。而铜矿长期资本开支不足、投产周期较长的不确定性以及矿山品位下降等问题,又让供给危机成为 2025 年以来全球制造业面临的核心矛盾。

再比如,周金涛看对了分裂的大趋势,预见到诸如俄罗斯等资源大国必然会在获得定价权上有所作为,但石油和天然气却并不是这场资源战的主角。反而是钴、锗、镓、锑等小金属,以及元素周期表上高考都不怎么考的稀土元素,在供应链安全之下,成为了地缘博弈的焦点。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过去三十年每一轮大宗商品牛市的绝对主角——钢铁,却在中国地产周期虽然迟到、但极其磨人的着陆过程中,面临着需求的持续疲软。

总而言之,一切并没有在2019年之后陷入一潭死水般的 L 型横盘,而是不停歇地从疫病大流行的 ICU 跑步进入了科技大爆发的 KTV,少数人受益的新一轮技术革命和旧世界债务高压下更多人衣食住行上的需求缩减,在 2025 年加速缔造了一个撕裂的 K 型世界。

在“涛动周期论”停更的近十年时间里,不论是金融创新还是科技进步,都对周期运行造成了多层级、跨资产、长时间的系统性干预,以至于四季虽然没有消失,但是突然的极寒或是异常的高温,也成为了一种新常态。

这也意味着,所谓康波周期,不再会按照十年前的预测来运转,而是以更不连续、更加剧烈、更量子化的方式显现。这一切更像是落在了熊彼特的“创造性破坏”时刻,而不是周金涛所推演的康波里。

当然,如此去评价“涛动周期论”的不足也有失公允。

在周金涛名声最鼎盛的时期,曾有个雪球网友对他贴脸输出:巴菲特对宏观策略分析师不屑一顾,这会影响到您的幸福指数吗?面对行业分析师您会自卑吗?

周金涛当时的回答,或许才是“涛动周期论”最好的注脚: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作为研究经济增长基本规律的研究者,任何的不屑一顾都是没关系的,因为任何人都生存在这个大规律中,周期理论 300 年轮回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某些人的某些成功,只不过是因为他生存在这里面的某个时间片段上[1]。”

这几乎是二级圈里对股市传奇最不卑不亢的评价,却也一语成谶化为周金涛的遗憾。他没能再赴那个 2020 年的约定,没能亲眼看到 AI 革命的到来,也再没有机会修正自己的推演,更新周期运行的框架。

这未尽的绝响,恰如《红楼梦》止步于第八十回。

尾声

我第一次听到周金涛的名字,差不多就是 2016 年。那时,我刚刚本科毕业,在一家中游券商做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然后眼看着上海房价在我身无分文的时候涨到了我高攀不起的样子,便暗自决定即便要租一辈子房子,也不能成为新闻里写的房奴。

那时,阅读周金涛的文章,多数是出于新人入行的职场自觉,但并不能完全理解也因此记不太住。

去年底,在和戴老板一起写完《旧世界走得像梦一样》后,感慨我们 90 后终究没赶上地产创造财富神话的巨大时代红利。

但讽刺的是,就在发完那篇文章的三个月后,过去坚决不买房的我,还是在新婚前夕和伴侣一起买下我们在上海的第一套房子,为全国新增个人住房贷款数据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知行不合一”的背后,是我对安定的渴望压倒了租售比、供应量、出生率这些理性指标。我也因此比以往更迫切地想要知道未来究竟会是一条怎样的轨迹,巨大的不确定性会把我带向何处。

当我带着真实的债务压力和年龄焦虑,在今年下半年重读周金涛的时候,那些宏大的措辞、复杂的图表,前所未有的与我的生活息息相关。

落在微观层面,所谓周期,是一个人无法暂停的三十岁;所谓刚需,是决定结婚生子,那么不论未来涨跌,此时此刻就是我必须接受的对价。

但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里,我也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释怀。

在我看来,今天“涛动周期论”的魅力,并不在于那些极具流量效应的论断,而在于周金涛试图超越自身局限去解释周期这个极其复杂的事物。他执着地带病工作也想要把康波拆解出来的努力,不该被误读成宿命论的消极,而是一种求知的勇敢。

“涛动周期论”自然带着上一代人的印记,放在今时今日多少也显得有些“老登话题”,不够与时俱进。但如果囿于地产致富的路径依赖、缺席了新一轮技术革命是“涛动周期论”的不足所在,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可能性也绝不应该被首付和月供所定义。

倘若未来人们终于不再以一线城市有几套房来衡量自身的价值,那么,就让地产的时代过去吧。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新的国运。

《红楼梦》的伟大,或许也恰恰在于只有前八十回。既然高鹗写的结局是假的,那么所有人物的命运也就都交到了每个读者自己的手里。

参考资料

[1]涛动周期论:经济周期决定人生财富命运,机械工业出版社

[2]宿命与反抗,证券时报网

[3] 新财富缅怀周金涛:这个江湖再也没有周期天王,新财富杂志

[4] 创新的先知:熊彼特传,东方出版中心

[5] 人生就是一场康波,周金涛

[6] 国际化博弈——从升值与通胀的关系中演绎2008,长江证券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远川投资评论”(ID:caituandzd),作者:张婕妤,编辑:李墨天/沈晖,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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