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归因错误之误：是人性的错，还是环境的错？

神经现实·2023年08月15日 20:55

在解释人们的不端行为时，经典研究称我们忽视了情境因素，但现实要复杂得多。

一所学校濒临倒闭，新校长发誓要扭转局势。然而，半年过去了，前景渺茫。如果学生在即将到来的标准化测试中达不到国家成绩基线，这将是压死学校的最后一根稻草。

新校长心里清楚，他的老师和学生缺乏充足的资源以应对测试。慌乱中，他违法贿赂测试代表，提前获得了试题分发给师生，并隐瞒了题目来源。最终，他的行径被发现。悲愤交加的学生、家长以及管理层发出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是一个不诚实的人吗？还是环境迫使他不得不这么做？

社会心理学中的经典观点认为，在尝试解释他人行为时，人们倾向于放大气质性格的重要性，忽视情境的重要性。这一观点可追溯到社会心理学领域开创初期，在库尔特·勒温（Kurt Lewin）、弗里茨·海德（Fritz Heider）和古斯塔夫·伊赫泽（Gustav Ichheiser）的文章中都曾出现[1-3]。在1977发表的论文中，李·罗斯（Lee Ross）将这种倾向命名为“基本归因错误”[4]。如今，它无疑是社会科学中最知名的现象名称之一。许多实验发现，有时在非常突出的情境限制下，参与者会将行为归因于个体的个人气质[5][6]。一些最显著的证据来自于各种“无选择”范式，参与者将某观点归于某个他们知道被命令表达该观点的人[7][8]。

-Benjamín Reyes Rivero -

01

如果我们把行为归因于人而非环境，会有什么影响呢？

其实这在道德上和法律上都会产生影响。因为特质归因是对个人内在倾向的判断，这可以作为一种道德谴责的有力手段（如“那个抢我道的司机真是个混蛋”）。相反，情境归因则有助于为违法者开脱或辩解（如“那个司机可能压力很大”）。由于归因反映了我们对于行为原因的理解，它也会告诉我们现在和未来应该如何处理这些行为。

例如，一名囚犯可能会向假释委员会解释，自犯罪以后，他已经彻底改变了；这强调了人作为犯罪原因的作用。或者，他可能会解释称自己将处于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环境，这强调了情境对于导致犯罪的作用。哪一种解释会让假释委员更加坚信他不会再犯罪呢？当人们倾向于将坏事更多地归因于个体时，关于个人彻底改变的论述或许会更具说服力。

然而，重要的是，迄今为止的研究表明，基本归因错误不会影响所有人，也不会永远产生影响。在归因研究中，最值得注意的发现与文化差异有关：与西方参与者相比，东亚参与者更多地基于情境，更少地基于个人气质来解释行为[9][10]。拉丁美洲的参与者也表现出了类似的差异（即对情境更敏感）[11]。这一研究表明，将行为归因于内在而非外在因素的倾向并不普遍。

而何种人会做出这样的归因，又会在何种条件下做出，这一问题尚不清楚。我们自己的身份和价值观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对行为原因的感知？情境效应和个体差异研究表明了文化差异的一些来源。例如，研究发现，更多的正念能减少轻视情境因素的倾向[12]，而年龄越大，对情境因素的轻视倾向似乎会越大[13][14]。

-Marina González Eme-

02

为了进一步探究文化差异背后的原因，近期我们开展了自己的研究，探究人们为什么会判断行为（特别是违背道德的行为）更多是由个体而不是情境引起。根据早期对于基本归因错误不完善的表述，参与者应该展现出一种普遍倾向，将他人的违规行为判断为原因在人，而忽视情境的影响。我们认为，这有点过于简单了，无法代表真实生活中道德判断的全貌。

我们的研究则考察了两个尚未被充分探讨的归因影响因素：价值观和人际关系[15]。我们假设，人们的归因会受两方面因素影响而改变，一是违规者是否违反了归因者特别关心的道德价值观，二是违规者与归因者的关系亲或疏。

在连续八项研究中，参与者阅读了各种违反道德的小故事。在每个故事中，我们要求参与者从多方面评判违反者，其中包括是否存在某一特定类型的人会做出故事中的背德行为，人们是否会陷入导致背德行为的情境中，以及个体因素还是情境因素能更好地解释这一行为。

Niemi, Laura, John M. Doris, and Jesse Graham. "Who attributes what to whom? Moral values and relational context shape causal attribution to the person or the situation." Cognition 232 (2023): 105332.https://doi.org/10.1016/j.cognition.2022.105332

为了检验我们的假设，我们采用了几种方式来系统性地改变故事情景的各个方面。其中一种方式是，改变被描述的不端行为所违反的价值观类型：违背的是参与者自身的道德价值观，还是对他们不太重视的价值观。例如，对于高度重视尊重权威的参与者，他们会读到违背此类价值观的文本，例如，当法官走进法庭时，某人拒绝起身。他们也会读到违背自己可能不太关心的价值观的行为，如不公平的案例。我们从中发现了一个清晰的模式，如果行为违背的是参与者尤为关心的道德价值观，他们就会在更大程度上将行为归因于个体而非情境。

我们还通过改变故事中行为不端者身份的方式来改变情景。在某些情景中，行为不端者是陌生人，而在其它情景中，我们假设违反道德的是参与者自己或是他们亲近之人，参与者可以将其设定为某位朋友或某个家庭成员。对于第二类情景，参与者往往会做出更多指向情境，而更少指向个体的判断。基于情境的解释仿佛是一种道德上一致的借口，用来保护“我和我的伙伴们”。

举例说明，假设住在公寓楼里的某人贿赂房东，让他成为第一个能重新粉刷公寓的租户，这在我们的研究中属于违背公平的行为。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如果你重视公平，你会认为贿赂极不可能是由情境导致的。然而，我们的研究还显示，如果贿赂房东的是你或你最好的朋友，而不是一个陌生人，那么这会使你更有可能考虑情境原因。（或许，潜在的商业伙伴即将造访，房屋的确需要改造一新？）

-Szilard Tarkanyi-Gottfried -

03

我们观察到的倾向可能是人类贪婪心理欲望的产物，想要维持群体的正直形象以及我们在群体中的地位。将与你不亲近的人标记为违背重要道德价值观以及拒绝群体统一规范的“一类人”，这是一种社交层面上影响巨大的归因，会有效地将此类人排除在群体之外。另一方面，将自身或亲近之人的道德违反行为归因于情境的倾向，可能会以一种互补的方式产生强大作用：它能为自己群体的成员开脱，即使群体外的人因同样的违反行为受到谴责。

值得注意的是，为道德违反行为开脱的倾向，也会因研究参与者支持的价值观而不同。高度认同与群体和人际关系有关的价值观（如忠诚）的人，更有可能将自己的违反行为归因于情境。相反，强烈认同与公平公正有关的价值观的人，会更加一致地将违反行为归因于犯错之人，无论此人是谁。这些发现拓展了其他的过往研究，表明人们的价值观会影响他们对不端行为原因的看法[16][17]。过往研究表明，对于强烈支持群体导向价值观（如忠诚）的人，更倾向于将伤害和强迫行为归咎于受害者。

-Szilard Tarkanyi-Gottfried -

在基本归因错误席卷社会心理学后的半个世纪里，该领域取得了长足进步，部分源于道德心理学分支的跨学科研究，研究者应用了科学视角探究道德[18]。现在我们知道，人类在社会环境中理解因果的方式，不受这种忽视情境的常见认知错误影响。相反，情境常常尤为突出，特别是当情境可能被用于宽恕我们自己和我们关心之人时。另一方面，尽管我们可能希望相信在评估陌生人行为时，我们会考虑到情有可原并“保留自己的判断”，但数据表明，我们还要更加努力。

当然，将不端行为的原因，描述为因为人或因为情境，这都是一种简化。但是，我们可以将人/情境的二分法作为一种指导性框架。当遭遇惩罚或朋友的过失引起不安时，我们可以问自己：我对这个人的关注度如何（如我认为他的意图和特质是什么）？情境（如资源、压力、规则和工作需要）的影响是什么？为了了解更多，我们可以考虑价值观：这一违规行为是否与我认为在道德上重要的方面有关？如果是，陌生人的违背行为或许会引发更偏向于个体的归因，环境会被轻视。而对于我们自己和亲近的人，可以预料到的是，我们可能会对基于情境的解释更为宽容。

也许，不断发展的归因研究，会使我们更容易以一种不那么批判的方式去理解我们认为道德上“败坏”或“错误”的人，并与他们交往互动。毕竟，我们轻易为自己和关系亲密者的违规行为所做出的情境解释也可以延用到他人身上，强调他们面临的一些被忽视的情境或是能为他们开脱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