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独立书店①∣精典杨一:争取做最后一家倒闭的实体书店

36氪重庆的朋友们·2021年04月09日 15:34
做生意,肯定就不做书店;要做文化,一个就足够了。

文/王蜀娟

精典书店创始人杨一

前言:

重庆的独立书店,是一个特殊的群体。用精典书店创始人杨一的话来说,就像非洲大草原,没有多少树,突然来一棵就惊艳全世界。

重庆,以码头文化著称,并不是一个阅读氛围浓厚的城市。但独立书店却百花齐放、各具特色,在亚洲都属一流水平,其品牌的多样性在全国也很少见。

重庆为何会出现这样独特的文化现象?开书店的都是一群怎样的“异人”?实体书店有盈利模式吗?现在还有谁去书店?他们都是一些什么人?

近日,36氪重庆走访了部分独立书店:精典书店、新山书屋、南之山、刀锋书酒馆、时光里、喜玛拉雅书店。从4月9日起推出“重庆独立书店”系列报道,共七篇,致敬4月23日世界读书日,也致敬在恶劣生存环境下仍苦苦支撑的重庆独立书店人。今天是第一篇——精典书店创始人杨一访谈。

精典书店创始人杨一。获评与鲁迅、梁文道等齐名的“中国与实体书店相关的十大文化名人”称号。

“有一种书店,像乡愁一样站在街角,见证着我们为书而生,被书所伤的青春、中年和向晚。在别的地方,在远方,它可能叫城市之光(旧金山),叫诚品(台北),叫季风(上海),叫学而优(广州),叫博尔赫斯(广州),叫先锋(南京);在重庆,这样的书店,叫精典。”

重庆晨报资深文化编辑马拉的这段话,代表了重庆读书人对精典书店的至高评价——曾经开在解放碑旁的精典书店,也是重庆读书人心目中的“精神堡垒”。

精典书店是重庆第一家独立书店,创办于1998年。23年来,除了头三年微利外,其余年份要么平过,要么靠创始人杨一从其他产业补贴,最多一年亏损100多万。2016年精典从解放碑搬迁到南滨路的东原1891,杨一又投入了500万在新店。

位于南滨路东原1891的精典书店,获评“亚洲十大文化地标书店”、“2017年度最别具一格书店”、“2018年度最具城市风格书店”。

“在九十年代创办的全国知名民营书店中,我可能算一个另类:第一我是唯一一个理科生;第二1989年就下海做生意,我是挣了钱来办书店。所以你看到精典不是太在意商业模式。”

杨一真的不在意商业模式吗?作为在其他领域成功的商人,他所谓的“不太在意商业模式”,只是在进行了各种尝试以及深思熟虑后,三思后而“不”行。正如他们经过再三讨论最终还是决定不在书店放背景音乐一样,“书店就是该安安静静地看书。”

36氪采访过的重庆独立学者蒲勇健评价,“我去过全世界那么多书店,精典是最好的书店,没有之一。因为没有哪个书店会把哲学书放到最显著的位置。我曾经买了一本哲学书《从一到无穷大》,非常有趣,这几年来这本书只卖出我这一本。”

这点可能就体现出杨一作为理科生的优势,父母是学中文的,大学时又旁听了哲学课,文理皆通,因此精典的选书比较均衡,文学、艺术、历史、哲学、经济,但最突出的还是科技,国内无出其右。

精典选书之严,业界闻名。比如世界名著,一定选最好的版本,甚至选谁翻译的。精细到莎士比亚,朱生豪翻译最好,哈姆雷特,卞之琳翻译最好。“我们做的所有事情,首要考虑的不是赚钱,而是文化性。”

杨一说,要做生意,肯定就不做书店了;要做文化,一个就足够了。

杨一说,书店的空间表达了书店老板的审美。让你发现这个空间跟另外一个空间不一样。

杨一努力把书店氛围营造得像教堂一般神圣,源于他13岁第一次去图书馆的经历。当时看到那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一下子就被震慑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身上的野性在消失。”在这之前,杨一是一个公认的“坏小子”,“所有你们能想到的学校里的男生做的坏事,我都做过”,连爸爸的校长朋友都婉转地请他转学。但那之后,学渣从此变身读书狂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16岁就考上了四川大学数学系。

当代著名学者、哲学家周国平在听了杨一这段经历后说,“你这叫顿悟”。杨一赚了钱来开书店,希望能带给更多人这样的“顿悟”时刻。

杨一以及精典书店,在重庆、全国,乃至亚洲独立书店中,都树立了一个似乎难以逾越的行业标杆:

其一专业高度。迄今为止杨一还在坚持每月开选书会,他说选书标准尚可传递,难在对未来的穿透:未来读者该读什么书?

其二杨一本人。博览群书,博闻强记,文理皆通,在很多方面是国家级专家,他的学识决定了书店的厚度,这样一个人很难被复制。

其三经济实力。杨一说过一句话,情怀是需要钱来养的。就按平均每年亏损50万,20多年那也是千万级的补贴,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经济实力来做开书店这件不赚钱的“傻事”。

这样的精典还能开多久呢?几年前,杨一还铿锵地说,“互联网与实体书店的关系就如神父与教堂一样,神父只能给读者施经布道,无法给予信徒教堂般神圣庄严的体验,实体书店绝不会被互联网干掉。”几年后,实体书店就在线上电商的冲击下分崩离析,杨一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无奈——我争取做最后一家倒闭的实体书店吧!

以下为杨一自述,有删节。

“电商彻底把这个行业摧毁了”

迄今为止,我依然不看好实体书店已有的商业模式。

我在很多地方参加论坛,都讲一个观点,没有看到书店有好的商业模式。你们看到的书店,无外“书+咖啡、书+文创”等,文创不是赚钱的生意,开咖啡馆也不是,只有星巴克赚钱,其他咖啡馆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你把几个不赚钱的事情揉在一起就赚钱了啊?它就产生化学反应了啊?

(36氪:但是加有样东西是赚钱的——餐饮。)

是,加很多东西都可能赚钱。你非要说那是商业模式,也行。只是那还能叫书店吗?只能叫有书的咖啡馆,有书的餐饮。当然,能把门店装扮得更有文化,也总比没文化好。

实体书店靠卖书这条路已经堵死了,卖书本身不是一个好生意,有两点:

一是电子阅读一定会越来越多,纸媒体比例一定会越来越少。你问纸媒会不会消亡,不会。就像毛笔也没消亡一样;

二是中国的电商过于强大,(线上渠道)已经占到80%的份额,这在全世界绝无仅有,有点畸形。

据开卷信息,从2015年起到2019年,中国图书零售市场一直保持每年10%以上的增速,到2019年达到千亿规模。但这种增长都归于线上书店。实体书店市场份额逐年萎缩,与线上书店的比重从2015年的5:5,到去年已经变成2:8,码洋规模只有203.6亿元。

为什么中国的电商这么强大?它不靠书店赚钱。它只是通过便宜地卖书吸引人上网,靠化妆品啊电器啊这些赚钱,书赚不赚钱无所谓,电商彻底把这个行业摧毁了。

国外很明白实体书店对一个城市的意义,很早就做了规定,大部分国家线上书店和线下保持一致,有的规定不能打折,有的规定不能低于9折。

国内不一样,线上折扣力度太大了。这是中国的特点。大家都知道精典会选书,上周还有朋友当着我的面就在线上下单,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100块的书,打个6折,少40。又可以买一本书了。为什么还要在实体书店买书?

以前我也为行业呼吁过。现在,已经错过最佳调整的时间窗口了,老百姓不干了。但你们以为买了打折的书,是捡了便宜吗?不,书变贵了。这几年书价飞涨是为什么呢?把价格标高,再打个折扣下来,实际上是比以前贵了。

“书店已经没有自我造血功能”

实体书店行业,至少现在看来,所有商业模式,都是无效的。我在这个行业可能是最资深的商人,1989年开始做生意。

现在很多书店都是怎么才能生存呢?就是靠政府补贴。有些城市对实体书店的补贴,是比到你不亏这么补贴。你看到这些书店还能生存,第一商场给了补贴,免房租,甚至给装修。第二加上政府补助。书店已经没有自我造血功能了。

已经不能用商业的角度去看待一个书店。

你卖书,线上书店加上搜索功能,你肯定卖不过;

你选书,肯定比不过“得到”,“得到”背后有强大的团队在选书;

方便搜索,当当网上有几十万种书,一个书店才几万种。

书店的选书功能、卖书功能、品种储存功能、送达功能,都被取代了。书店将来越来越会变成两种情况:

其一它就是公益。书店是唯一一个消费了可以不买单的商业。坐在书店看一天的书,不花一分钱。我们在解放碑的时候,到了寒暑假,书店一开门,很多家长就把娃儿放在书店里,中午来带去吃饭,完了又放在书店。消费了不买单,书店天然具有公益性质。

天然具有公益性质的事情,要么政府来做,要么国外那些大的商业机构,赚了钱做点公益事业。这样,才能保证书店文化的纯粹性,老想到赚钱,文化一定做不好。比如你搞艺术,总想着赚钱,艺术很难搞好,那只能叫娱乐。书店这个东西,要把文化做好,是挣不到钱的。

书店里的莫比乌斯环造型。杨一把新店打造成“科技人文书店”。

比如说2019年底年度好书排行榜,精典书店推了两本,一本叫《病毒星球》,一本叫《我们为什么还没有死掉——人体免疫系统漫游指南》,全中国只有我们有。这两本推了不到一个月,新冠病毒爆发了,所有读过这两本书的人都很感谢我,因为读了这个书知道病毒是怎么回事,知道怎么应对病毒,“我不会因为无知而产生恐惧”。

我们总是精挑细选对社会有益、对老百姓启蒙的好书。从商业角度我肯定不去选这些书,我会去选网络文学、畅销书。我给你的书肯定有用,但它卖不到多少钱,因为量少。

这就是文化。

我们也在探索。比如南岸图书馆在这里办分馆。你不想买这本书,可以把这本书借走,由图书馆来买单。未来的趋势之一,书店跟图书馆要融合,越来越公益,越来越变成一个公益的公共空间。至少半公益的,咖啡赚点钱,如果政府不补贴肯定是亏损。

背后有钱有机构支撑的,能走多远不知道。能赚钱,都是商家或政府有补贴。任何一个补贴取消马上垮掉。

“实体书店最后留下的价值,就是空间”

你问我书店有没有商业价值,我说没有。但实体书店未来对城市的作用,有没有?有!我还觉得很大。书店未来趋势之二就是空间价值。

书店能有的,就是这个空间,你的价值就在空间上。书店把实体的空间做好,实际承担了人的精神空间的作用,就像国外周末到教堂。美术馆看完了就走了,音乐厅听完了就走了,书店可以待很久,听讲座、看书,这里会变成人的精神空间。小地方也许一个就够了,大城市就需要三五个。

精典每年举办近百场文化讲座。有读者说她见到“活”的陈丹青,就是在精典书店。 

很多人给我写无数的信来,讲他在精典书店这几十年来精神的历程,对他的改变作用。在我们书店墙上有一句话,“书店应该是一座城市的精神家园,灵魂的避难所,理想的驿站。”这是我从这些信里提炼出来的。

有个媒体老总,以前每周来一次,有一段时间天天来,脾气还特别大,骂到营业员都躲他。有次我正在开会他专门来道歉,说他爱人去世了,那段时间他很烦躁,只有在精典读书能安静下来,整整读了三个月。

从这件事你可以看到精典书店影响了很多人。很多人在事业极度挫折和崩溃的时候,是精典陪他度过。后来很成功,成了亿万富翁,这就是理想的驿站。

2016年我们从解放碑搬到南滨路,开告别会,很多人坐飞机回来。我就满足了!这个成就比我给国家交几千万的税还满足,给国家交这么多税还不一定能影响这么多人,我自己赚了这么多钱也不一定有这样的社会作用。

实体书店最后留下的价值,就是空间。

我在空间感动了,在当当不可能发生;在空间发生的浪漫故事,也不可能在“得到”发生。

比如我们解放碑店,在负一楼,通风不好,有一个女读者莫名其妙喜欢这种“缺氧”的感觉,有一天她真的缺氧了,倒下去那一刻被旁边一个看书的先生接住了。后来他们结婚5年了,给我写了封感谢信。

这种事情肯定不会在网上发生。

“争取做最后一个倒闭的实体书店

你说我探索没有呢,我也探索,但我没探索到书店能赚钱的更好的方式。

以前在上清寺与人合作开过一个分店,对方不收租金,还帮我装修,花了七八十万,我只带电脑和书。开了一年,赚了6000块。对方光租房子一年都可以赚几十万。后来把营业员从4个变成3个,又整了一年半,一算账,赚了两万多——相当于那个裁掉的营业员的工资。那里是市委门口,有小学,那么多写字楼,都赚不了钱。以后再优惠的条件,再多人喊我去开店,我都不去,因为开书店确实就不赚钱。

所以办一个书店,老板要想明白,你要把这个书店拿来干什么。我觉得我比很多老板想得明白的是,我不是为了赚钱。当我想明白了它赚不了钱,就不按赚钱的方式去办,就只办一个。这样,我亏得起。要办10个我亏不起了。我把这一个做好,让它具有文化价值、精神价值。

2020年1月,许知远请杨一吃饭,说准备在杭州开店,回来没几天疫情就爆发了。

所以书店要探索什么模式,要基于不是卖书来赢利,基于文化的传播来赢利。这一点上,我觉得“得到”和樊登是成功的,传统的书店没想通这一步,也可能是资源整合不行。书店错过了这一个转型,就像国美和苏宁,被纯粹互联网基因的京东打败。

传统实体书店,我没认为哪一个转型是成功的,没办法,基因决定的。你让我去转型,我也不行。

没有一个实体书店做网络做成功了的,基因不同。苏宁为了这一点,总部都是两个,一个传统的,一个电商的,做不下来,一开始的基因决定了。智能手机出来了,传统手机一个都没活下来。这就是一个时代。

很多模式想过,想不通就不做了。我并不固守。我很赞赏“得到”和樊登。我们要去开网络书店,没有可能。

不变,等死;变了,早死。还不如就这一个店。要做生意,肯定就不做书店了;要做文化,一个就足够了。

你问精典能做多久?早的时候我说要做百年老店,现在争取做最后一个倒闭的实体书店吧。相比已有的实体书店,我可能底子厚点,我小,只有一个,熬得。

有可能00后对实体书店没你们这种情怀和感情,但是人是空间的动物,早期的洞穴,母亲的子宫,都注定了人对空间有需求。

实体书店作为一个空间,未来的城市,像教堂一样,有几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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