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零售巨头，宣布破产

一张百年家具帝国的多米诺骨牌，倒下了。

这家曾为数代美国家庭承载“温馨之家”梦想的零售巨头——American Signature Inc.(ASI)，最终向特拉华州破产法院提交了《美国破产法》第11章保护申请。消息如同巨石入水，激起零售市场的滔天巨浪。

ASI的倒下，并非一场突如其来的财务意外，而是一部被时代缓慢写就的悲剧史诗。故事要从零售业的“黄金时代”说起，当时，管理层错将短期的非理性消费高峰视为永恒常态，签署了高价长租合同，并激进扩张。但转折点出现在2022年下半年，当美联储的激进加息行动将房地产市场冰封，消费者信心崩溃，巨额利息支出如雪球般滚大，彻底吞噬了其微薄的利润...

一家巨头，宣布破产

近日，美国零售巨头American Signature Inc.(ASI)向特拉华州破产法院提交了《美国破产法》第11章的保护申请。

消息传出，如同一个重磅炸弹，不仅震撼了高度紧张的零售市场，也让无数曾经躺在Value City Furniture或American Signature Furniture门店沙发上、规划着家庭蓝图的消费者们，感叹一个时代的落幕。

总部位于俄亥俄州哥伦布市的American Signature Inc.(ASI)，是一家承载了数代美国人对“温馨之家”想象的老牌家具零售巨头。对于密切关注这家公司动向的分析师和业内人士而言，这与其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不如说是一部被缓慢写就、且结局早已注定的悲剧史诗。

ASI的倒下，并非仅仅是一起简单的财务失误，它是一面棱镜，折射出疫情后美国消费文化的海啸式变迁、供应链的脆弱性，以及高利率时代下“僵尸企业”最终无法逃脱的宿命。

故事的起点要回溯到全球疫情爆发初期，那个家具零售业的“黄金时代”。当时，数百万美国人被困家中，将旅游、餐饮的预算全部转向了“居家巢穴化”的升级。

从写字台到新沙发，再到全套卧室家具，ASI旗下的门店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消费狂潮。根据行业数据推算，那段时间，ASI的营收曲线简直如火箭般蹿升，积压的订单甚至让工厂和供应链不堪重负。管理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丰厚利润冲昏了头脑，他们坚定地相信，这种“居家红利”将是可持续的。

于是，如同许多在疫情中膨胀的零售商一样，ASI做出了几个关键且致命的战略决策：他们签订了长期、高价的仓库租赁合同，以应对看似永无止境的库存需求；他们为了绕开拥堵的海运路线，签署了昂贵的短期空运合同，大幅推高了运营成本；更重要的是，他们启动了激进的扩张计划，在租金高昂的黄金地段开设新店，试图在市场达到顶峰时锁定更多的份额。这些决策，在当时看来是大胆而富有远见的，但它们本质上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前提：即疫情带来的非理性消费高峰是新的常态。

转折点出现在2022年下半年，随着生活逐渐回归常态，宏观经济环境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恶化。首先，美联储为遏制通胀而采取的激进加息行动，将抵押贷款利率推至历史高位，使得房地产市场迅速冷却。家具销售与房屋销售有着极强的正相关性——如果没人买新房，就没有人需要添置全套新家具。

ASI最核心的客户群体，那些初次购房者和换房家庭，突然从市场上蒸发了。紧随其后的是消费者信心的崩塌。汽油、食品等必需品价格飞涨，吞噬了普通家庭的可支配收入，使得家具这种大件、非必需的消费品被迅速排除在购物清单之外。更糟糕的是，那些在疫情高峰期囤积的、昂贵的全价库存，现在成了压垮公司的沉重包袱。当市场急转直下时，ASI发现自己被困住了：他们拥有太多高价仓库、太多高薪员工，以及堆积如山、现在只能以大折扣清仓的家具。

在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下，ASI试图通过“折扣战”来回笼现金，但这种策略无异于饮鸩止渴。大肆的“跳楼价”清仓不仅破坏了其品牌的长期价值，更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债务结构的不合理。在过去几年，为了支持扩张和应对供应链危机，ASI背负了大量的银行贷款和私募股权融资。随着高利率环境从2023年持续至2025年，其利息支出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迅速蚕食着本已稀薄的利润。

根据推测，其每年仅利息支出一项，可能就相当于几十家门店的全年净利润。持续的通胀压力和紧缩的货币政策，让依赖消费者信贷的家具销售市场在2025年几乎陷入停滞。

此外，电商的冲击对这家老牌零售商的打击是致命的。像Wayfair和Amazon这样的线上巨头，以及一批专注于DTC（Direct-to-Consumer，直接面向消费者）的家具品牌，以更灵活的供应链、更低的运营成本和更沉浸式的数字购物体验，迅速抢走了年轻一代的消费者。ASI虽然也尝试过转型，但其庞大的实体店网络（高昂的租金和维护成本）、僵化的IT系统和依赖传统营销的模式，使其转型步伐显得步履蹒跚，远远落后于市场变化的速度。每关闭一家不盈利的门店，都会带来高昂的合同解除费；而每新开一家电商渠道，都需要付出巨大的技术和物流投资。如同一个身患重病的巨人，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

到了今年，所有的坏消息似乎都汇聚在一起：销售额持续两位数下滑；库存价值被大幅减记；银行开始收紧信贷额度；而最为关键的是，供应商在嗅到危险气息后，纷纷要求提前付款或全额现金交易，导致ASI的现金流几近枯竭。

这使得这家公司陷入了一个经典的“死亡螺旋”：缺乏现金->无法购买新库存->门店货架空置->销售额进一步下滑->现金流更加紧张。

最终，在面临一笔关键的到期债务和即将到来的供应商付款高峰前夕，ASI管理层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在法庭之外解决这场财务危机。

百年荣光与失算的遗产

American Signature Inc.（ASI）的倒下，不仅是一则关于现代商业失败的案例，更是一部跨越三个世纪的家族奋斗史的悲剧结局。

这家公司的根基，比美国许多著名的零售品牌都要深厚，它的故事始于1917年，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一位名叫Ephraim Schottenstein的俄裔移民，凭借着对美国梦的朴素信仰和精明的商业头脑，开了一家名为“Schottenstein’s”的百货商店。

这家小店最初售卖的商品五花八门，从针线到农具，但其核心哲学——以“低价、海量”满足工薪家庭的消费需求——却奠定了ASI百年商业模式的基础。这个模式在二战后迎来黄金时代，随着美国中产阶级的崛起和郊区化运动，家家户户都需要家具来装饰他们新建的郊区住宅。

Schottenstein家族精准抓住了这一趋势，将业务重心迅速转向家具和折扣家居用品。

在战后经济蓬勃发展和婴儿潮一代的消费浪潮中，Schottenstein家族将小小的百货店发展成了区域性零售巨头。他们推出的Value City品牌，就是对当时流行的“百货商店”模式的一次革命性折扣化改造。它不追求高大上的购物体验，而是用巨大的仓库式空间，堆满从中国、东南亚等地批量进口的家具，以“高性价比、即买即得”的理念，成功捕获了那些对价格敏感、但又渴望拥有体面家居环境的工薪阶层。

到了20世纪末，ASI正式成立，旗下拥有American Signature Furniture（定位于中端市场）和Value City Furniture（定位于折扣市场）两大核心品牌，将业务版图扩展到了美国中西部和东海岸的数十个州，成为名副其实的零售界“隐形冠军”。

ASI在鼎盛时期，门店数量逼近300家，年营收跨越十亿美元大关，成为Schottenstein家族传承的商业帝国皇冠上的明珠。他们的成功，不仅依赖于对市场的敏锐嗅觉，更依赖于其高效的全球采购供应链，能以极低成本从亚洲工厂获得大量货源，并迅速将其分发到美国庞大的仓库网络中。这套模式让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没有对手。

然而，所有伟大企业的历史都伴随着结构性的危机。ASI的第一个重大警钟响起在2008年的金融海啸。当时，依赖次贷危机前廉价信贷驱动的房地产泡沫破裂，直接击垮了其客户群体的购买力。虽然当时ASI旗下的关联实体Value City Department Stores申请了破产，但核心家具业务ASI在家族的全力支持下，通过一系列痛苦的关店和瘦身计划，勉强躲过一劫。

这次“大病”并未让ASI彻底改变其DNA——他们对实体店依赖的偏执和对折扣模式的路径依赖，使其错失了零售业最重要的两个战略窗口期：

首先是“数字革命”。当Wayfair在2010年代以零库存、纯线上模式颠覆家具销售时，ASI却固执地相信“家具必须坐下试”的传统零售经验。他们的电商平台启动缓慢，投入不足，未能实现与实体店的有效整合。

当千禧一代和Z世代成为购房主力时，他们选择的是在手机上动动手指，而不是驱车前往郊区的仓库式门店。其次是供应链的“去中心化”。当竞争对手开始构建更具弹性的区域供应链时，ASI仍将大部分赌注押在大批量、低成本的亚洲进口模式上。

正是这种对传统模式的路径依赖，在2020年后的高波动性市场中暴露无遗。疫情初期的意外繁荣，让管理层产生了“上次的危机是例外”的错觉，他们不仅没有利用那笔横财去彻底升级电商和优化债务结构，反而重走老路，签订了更多高成本的仓库合同，囤积了过多的昂贵库存。

当2023年开始，美联储的加息政策如同潮水般退去时，才发现ASI的裸泳：高昂的利息支出如同癌细胞般吞噬着利润，过时的实体店成为沉重的租金负担，而那些积压的库存，随着消费者转向更谨慎的消费，变得一文不值。2025年11月22日提交的破产文件，不仅终结了ASI作为独立零售巨头的地位，更标志着一个跨越百年、以“低价大宗零售”为核心的家族商业模式，在数字时代和高利率环境下，最终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老牌零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American Signature Inc.（ASI）的破产文件，像是悬挂在所有线下零售老字号头顶的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家跨越百年历史、曾服务数代美国家庭的巨头轰然倒塌，为那些仍沉浸于传统模式、坐拥庞大实体网络的企业，写下了一份代价高昂的零售启示录。

第一条教训：切勿将“一次性繁荣”误读为“永久性常态”。

ASI的错误始于疫情初期的非理性扩张。当全球供应链陷入混乱，以及美联储前所未有的超低利率提供“免费午餐”时，许多零售商错将“疫情居家”带来的临时需求激增，视为结构性的市场增长。ASI未能吸取2008年的教训，再次将短期的现金流盈余投入到长期的、不可逆的成本结构中，例如签订了多年期的昂贵仓库租赁合同、维持了臃肿的员工编制。当2023年和2024年，美联储为遏制通胀而将利率推高至20年高点时，这种“过度自信”迅速演变成了“杠杆陷阱”。对于所有老字号而言，真正的启示是：永远要用最保守的经济周期模型来规划资本支出，尤其要警惕利用低成本债务进行的盲目扩张，因为一旦利率环境逆转，沉重的利息支出将比任何竞争对手更快地扼杀你。

第二条教训：速度与弹性是数字时代的“新租金”。

ASI的另一个核心失败在于其数字转型迟滞和供应链的僵化。在这个时代，实体店的“黄金地段”租金已经不再是零售的唯一壁垒。真正的壁悦，是供应链的灵活性和数字化用户体验的整合。ASI固守着“先批量进口、再堆满仓库、最后顾客上门”的旧模式，这种模式在遇到2023年至2025年的市场急剧波动时，就完全丧失了弹性。一方面，它的巨大存货无法快速响应潮流变化，导致库存贬值；另一方面，其迟缓的电商界面和物流服务，根本无法与像Wayfair这种可以提供“虚拟试用”和快速配送的纯线上玩家竞争。老字号必须明白，线上商店并非仅仅是实体店的补充，它是一个独立的、需要高投入、高迭代的竞争领域。未来零售业的竞争，是线上数据智能与线下体验经济的无缝融合，任何一方的短板，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第三条教训：遗忘比变革更危险。

ASI的家族历史充满了创新和对市场的适应性——它从百货店成功转型为折扣家具连锁，正是对时代需求的回应。然而，在面对本世纪初的“数字时代”和“高利率时代”时，这种变革的勇气却消失了。老字号的“路径依赖”和对自身成功模式的盲目自信，成为了最危险的毒药。他们倾向于相信“我们的客户是忠诚的”、“家具必须眼见为实”，从而忽略了年轻一代消费者习惯的彻底颠覆。对于仍在挣扎的老牌零售商来说，破除“我们过去一直是这样做的”的思维惯性至关重要。这不仅是业务层面的变革，更是企业文化和领导层心血的重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融中财经”（ID：thecapital），作者：吕敬之，编辑：吾人 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