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兔子、一只狐狸和一条蛇的生意经
2016年3月,《疯狂动物城》在中国内地上映,最终斩获15.32亿元的票房,成为迪士尼动画在华票房之巅。那一年,中国GDP增速6.8%,房价还在酝酿一轮史诗级行情,北京的房屋总值达到纽约的5倍,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阿尔法狗击败李世石,中国的二孩政策全面实施。
9年后,狐兔CP续集上映6天,票房便已突破20亿元。而这9年间,中国经济增速从6.8%滑向5%,房价从巅峰跌落,特朗普还是美国总统,全面二孩升级为全面生育支持,而年轻人则从“买房焦虑”变成了“未来焦虑”。
一个反常识的现象是,在这个消费降级的年代,一只兔子和一只狐狸的生意反而更好做了。
更反常识的是,与之关联的隐藏款盲盒溢价达4.8倍,4D影厅的票被炒到千元,周大福的胡萝卜“痛金”吊坠卖3280元。在蜜雪冰城和拼好饭盛行的当下,人们对一部动画电影的消费热情,却丝毫没有“降级”的意思。
这是一个值得咀嚼的事儿。
慢的生意
迪士尼动画的生产周期是5年。
这意味着当《疯狂动物城》第一部上映时,第二部的故事已经在导演脑海里打转了。但迪士尼不急。中间他们还抽空做了一部《魔法满屋》,让狐兔CP的粉丝又多等了几年。
在“快速迭代”“敏捷开发”成为互联网信条的年代,这种节奏显得格格不入。互联网产品经理信奉“小步快跑”,剧集制作追求“短平快”,AI模型都在比拼谁的迭代周期更短。
但皮克斯联合创始人、前迪士尼动画总裁埃德·卡特姆(Ed Catmull)在《创新公司》里写过一句被引用无数的话:我们所有的电影在一开始都是烂片。(All our movies suck at first.)
这不是谦虚,而是一种方法论。在皮克斯/迪士尼的创意流程里,一部电影的剧本被推翻三四次是常态。第一部《疯狂动物城》最初的故事版本完全不同——主角本来是尼克而非朱迪,整个城市被设定为一个更阴郁、近乎反乌托邦的社会。直到制作中期,团队才意识到故事的真正主题应该是挑战“偏见”,于是调整叙事结构,让朱迪成为主角,把世界的基调从暗黑改为温暖与希望。
这种“敢于推翻重来”的底气,来自一套名叫“智囊团”(Braintrust)的机制,我们稍后会详细聊它。但现在,让我们先看看“慢”带来了什么。
《疯狂动物城2》的技术参数足以让任何一个动画从业者倒吸一口凉气:80个全新场景,76种动物角色,单个镜头最多同时出现5万只动物。冰川镇的雾气效果,每一帧需要120小时来渲染。整部电影的渲染精度比第一部提升了30%以上。
这些数字的背后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内容行业,“慢”本身就是壁垒。
当竞争对手们忙着用AI压缩制作周期、用流量思维批量生产内容时,迪士尼选择用5年以上的时间打磨一个产品。这不是效率低下,而是一种战略选择:用时间换护城河,用品质换定价权。
约翰·拉塞特,皮克斯的灵魂人物、《玩具总动员》的导演,有一句名言:“品质是最棒的商业企划案。”(Quality is the best business plan.)
这句话放在今天听起来几乎是反直觉的。在流量为王的时代,“品质”似乎是一个过时的词汇。但迪士尼用《疯狂动物城2》证明:当你让每一帧画面都经得起推敲,消费者还是会用真金白银投票的。
智囊团的秘密
在皮克斯总部有一间会议室,里面摆着一张普通的长桌。每隔几个月,约翰·拉塞特、安德鲁·斯坦顿、彼特·道格特等一众皮克斯元老就会围坐在这里,审视正在制作的电影,像开选题会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的“智囊团”。
资料来源:cubthinktank.com
卡特姆在《创新公司》中详细描述了这套机制的运作方式:智囊团成员会对电影提出极其坦诚的批评,坦诚到近乎残酷。但关键在于,智囊团没有任何强制权。导演也可以完全无视他们的建议。
“智囊团的任务不是告诉导演该怎么做,而是指出问题所在。解决问题的责任仍在导演身上。”
这种“坦诚但不专制”的文化,是迪士尼敢于“慢”的底气。当《疯狂动物城1》的初版剧本被推翻重来时,没有人因此受到惩罚,因为在皮克斯/迪士尼的文化里,“失败是探索新领域时无法避免的结果”。
安德鲁·斯坦顿,《海底总动员》《机器人总动员》的导演,有一句名言在皮克斯广为流传:“失败要趁早,失败要尽快。”(Be wrong as fast as you can.)
他把导演比作船长:“陆地或许与你所指的方向一致,或许相反。但如果没有人指方向,船只能在原地打转。就算领导后来改口说:‘哎呀,陆地不在那边,而在这边,我判断失误了',这也算不上什么灾难。只要你朝向一个目的地全力进发,即使改变了航道,人们还是会拥护你的。”
这与互联网时代的“快速迭代”看似相同,实则有本质区别。互联网公司是把产品推向市场,让用户当小白鼠;而皮克斯/迪士尼的“早期失败”是在内部充分试错,然后再用一个完成度极高的产品面对市场。
智囊团机制的另一个关键在于:它不是一个审批流程,而是一个创意激发流程。卡特姆在书中强调,智囊团会议的目的不是让高层对电影“盖章通过”,而是帮助导演发现自己看不到的盲点。
“把高明的点子交予平庸的团队,点子就会毁在他们手上。把平庸的点子交予一支卓越的团队,团队要么对点子进行改进,要么将点子推翻,提出更好的构想。”
这解释了为什么迪士尼愿意花5年打磨一部电影,因为智囊团会在早期就把问题暴露出来。在一个项目的第一年犯错,成本是几百万美元;在上映前三个月犯错,成本可能是几亿美元。
所以,当我们惊叹于《疯狂动物城2》的商业奇迹时,或许应该把目光从票房数字上移开,看看它总部会议室的这一张普通长桌。那里,才是奇迹真正的起点。
养的艺术
《疯狂动物城2》在中国的爆发,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预谋。
2023年12月,上海迪士尼乐园的“疯狂动物城”主题园区开业。这是全球唯一一个疯狂动物城园区,游客可以坐上警车和朱迪一起出警“热力追踪”,在热带雨林区偶遇树懒闪电。
开业当天,有人凌晨6点半便在寒风中排队。那时候,离《疯狂动物城2》上映还有两年之久。
这就是迪士尼的“养IP”逻辑:电影只是起点,不是终点。
迪士尼把营收结构拆成“体验、娱乐、体育”三大板块。娱乐是内容创作,体育是ESPN,而“体验”,包括主题乐园、酒店游轮、商品消费,才是真正的印钞机。
换句话说,迪士尼从来不只是一家电影公司,而是一个IP变现的大师。
过去9年,《疯狂动物城》IP在中国经历了一场静水深流的养成:第一部电影打下国民度,2020年电影重映,主题园区强化体验记忆,官方持续的运营保持曝光热度。到了续集上映前,授权业务在大中华区已经实现3倍增长,预计到2025年底将发布超过2000款授权产品。
这和《哪吒》系列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哪吒之魔童闹海》(哪吒2)的商业价值是“后发性”的:电影爆了,授权才跟上来。而《疯狂动物城2》的商业热度,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本土化阳谋”:电影还没上,联名已经铺满了大街小巷。
有人这么形容这种差异:哪吒是先打仗后筹粮,迪士尼是粮草先行、兵马再动。
更值得玩味的是现在迪士尼对中国市场的重视程度。CEO鲍勃·艾格亲自飞到上海站台,导演和配音演员悉数出席全球首映礼,就差把“我们需要中国市场”写出来了。
无用的溢价
回到开头的问题:为什么消费降级的年代,“无用的溢价”反而在蔓延?
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再投资回报率。
经济上行期,人们倾向于压缩纯粹的消费行为,把财富用于理财、储蓄、教育等“再投资”。因为景气周期会让投资行为拥有相对高的回报率,延迟满足才是理性选择。
但当资产价格不再上涨,阶层流动性降低,“再投资”的回报率就会呈断崖式下跌。
这时候,存量财富会去寻找新的出口。
日本学者三浦展在研究“第三、四、五消费时代”时发现,当基础消费品完成普及,消费趋势会从生活必需转向个性化的细分需求。人们开始为“自我认知的投射”买单,而非单纯的功能和实用。
《疯狂动物城》恰好踩在这个节点上。
对于80后90后来说,第一部上映时他们还在上学或者刚工作五六年,朱迪“I won't leave, I wanna try everything”的价值观,和那个充满可能性的时代形成了情感共振。
9年后,当年的少年们已经被房贷、职场、KPI与OKR打磨过一轮。当他们走进电影院,看到尼克和朱迪还是那对插科打诨、彼此支撑的搭档时,某种程度上是在为逝去的青春情绪买单。
这解释了为什么《疯狂动物城2》首映午夜场爆满,商品点单率高达35%,远超一般水平。
不是“消费降级”了,而是“消费”的定义变了。
过去的消费是一种投资:买房是投资未来,教育是投资下一代,连买车都要考虑保值率。现在的消费更接近一种补偿:既然未来不确定性太高,不如当下好好地犒劳自己。
分羹者众
如果把《疯狂动物城2》视为一场商业盛宴,那么最有趣的问题是:谁在分这杯羹?
数一数这张联名清单:泡泡玛特、名创优品、瑞幸、星巴克、麦当劳、三顿半、百事、德芙、伊利、周大福……近60个品牌入局,涵盖潮玩、餐饮、食品、奢品、院线。
竞争最激烈的是潮玩赛道。仅泡泡玛特一家,就推出了MOLLY联名盲盒、可动人偶、钥匙扣等多条产品线。隐藏款“芬尼克小推车”从69元涨到399元,溢价4.8倍。
资料来源:thread。
最贵的联名是周大福。朱迪款胡萝卜黄金吊坠3280元,尼克朱迪款转运珠2380元。“痛金”这个词,恐怕是为它量身定做的。
资料来源:周大福官网。
最出圈的是瑞幸。联名周边上线当天,门店一开门订单就远超往日,一个人平均一分钟要出餐两杯半。官方紧急发布通知:周边缺货,正加急补货。
资料来源:瑞幸官网。
某种意义上,这场联名狂欢本身就是一个研究样本。
品牌方告诉媒体,疯狂动物城是一个“好IP”,因为“丰富群像、符号化;高开放性和延展空间;动物题材,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通俗地讲就是:角色多,每个都能出周边;形象萌,谁看了都喜欢;是动物,没有种族争议。
这恰恰揭示了迪士尼IP的护城河所在:高度抽象的视觉符号+普世的情感内核。
朱迪是一只兔子,但她代表的是“逆境中不放弃的小镇姑娘”;尼克是一只狐狸,但他是“世故外表下保有善良且渴望友谊的城市孤勇者”。这些形象既足够具象可以变成商品,又足够抽象可以被投射情感。
蛇的隐喻
《疯狂动物城2》引入了一个新角色:盖瑞·一条蛇。
资料来源:《疯狂动物城2》海报。
在电影里,蛇作为“非哺乳动物”首次闯入动物城,引发了居民的恐慌与排斥。狐狸尼克和兔子朱迪被迫与盖瑞结盟,在追缉与逃亡中逐渐发现真相。
导演说,盖瑞的出现是一个契机,“通过这个'外来移民',影片进一步挖掘了不同物种间的矛盾与融合,展现偏见与歧视所带来的破坏性”。
这条蛇的隐喻耐人寻味。
在第一部里,动物城的矛盾是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的对立,隐喻种族与阶层的冲突。第二部把矛盾升级了:不是内部的对立,而是“外来者”的冲击。
电影上映的2025年,全球正经历一轮逆全球化浪潮。贸易壁垒高企,移民政策收紧,“外来者”成为各国政治的敏感词。迪士尼用一条蛇,把这个时代最尖锐的议题,包装成一个合家欢的冒险故事。
这就是迪士尼的高明之处:它从不回避现实,但总能找到最柔软的表达方式。
尾声
《疯狂动物城2》全球首周票房报收5.564亿美元,创下影史动画片最高开画纪录。
中国观众贡献了接近一半的票房。猫眼预测,这部电影在国内的最终票房可能突破40亿,成为自《复仇者联盟4》以来好莱坞电影在华的最佳成绩。
在电影院里,我看到很多成年人带着孩子,也有很多情侣结伴,还有不少独自前来的年轻人。灯光暗下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像是共同进入了一个平行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一只兔子可以当警察,一只狐狸可以做好人,一条蛇也可以被接纳。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在想:人们愿意为这只兔子、这只狐狸、这条蛇花钱,买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不是玩具、不是周边,甚至不是电影本身。而是一种越来越稀缺的东西:相信世界可以收回偏见变得更好。
参考资料
[1] 疯狂动物城2,百度百科
[2] 疯狂动物城,"疯狂"的生意,财经无忌
[3] 首周票房近20亿,《疯狂动物城》如何成为迪士尼在中国最具国民感的IP,毒眸
[4] 裁了7000人的2000亿美元巨头,疯狂啃"兔子",中国企业家
[5] Creativity, Inc.,Ed Catmull
[6] The Ride of a Lifetime,Robert Iger
[7] 第五消费时代,三浦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商业知识”(ID:BKfudan),作者:宋朝阳,36氪经授权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