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刘嘉:AI时代属于年轻人,不要用过时的经验束缚他们
【精彩观点】
1.大脑并非一个被动存储和读取的硬盘,而是一个主动预测和生成认知的系统。智力的本质始终在于主动加工,而非被动存储。
2.当我们使用AI这类外部工具时,大脑可能不再需要为记忆海量信息或执行重复性任务而维持强连接,而是将资源重新分配给更高级的认知功能,如批判性思维和创造力。
3.在AGI时代,我认为“智慧即才华”。就是清楚地知道想要实现的目标,以及实现它的路径,这就是AGI时代的才华。
4.人类可以将全部的时间、精力和智慧,都投入到80-100分的这最后20分的提升上,而这恰恰是真正体现人类独特思想、情感和创造力的部分。
5.AI的终极意义,便是将人类从所有框架内的事务中解放出来,使我们可以集中全部智力,去探索知识与文明的最前沿,从事那份真正属于人类的、最有意义的创造性工作。
6.当AI回答“1+1=2”时,真正的教育始于那个追问:“为什么1+1不能等于3?”
7.对抗潮流是愚蠢的,唯一的出路是顺应并利用它。船夫不应去砸毁蒸汽机,而应学习成为机器的维护者、改进者,甚至是新引擎的发明家。我们更应该去聆听一线从业者和年轻人的声音,而非固守传统“专家”的过时观点。
8.AI的出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抹平这种由地域、家庭和阶层带来的不平等,实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教育平权。当然,新的差距也随之产生,但这已不再是物理资源的差距,而是一种“认知差距”——即如何有效使用AI的差距。
AI的历史性角色:将人类从基础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
在农耕文明时代,农业生产需要开垦土地、耕种等繁重体力劳动,因此“力量即是才华”;而18世纪工业革命重新定义了人的能力——“技能即才华”,人们操作机械和自动化硬件消除身体对力量的依赖,第三产业高速发展又孵化出了医学、法律、金融、政治等知识和技能密集型行业。在AGI时代,我认为“智慧即才华”。就是清楚地知道想要实现的目标,以及实现它的路径,这就是AGI时代的才华。前者是指价值,后者是指创新。
回望历史,在工业革命前,大约九成的人口终其一生被捆绑在土地上从事农业生产,仅仅为了糊口。蒸汽机、拖拉机等新技术的出现,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使一个人能够养活上百人,将大量人口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了出来。这些被解放的劳动力并未因此变得游手好闲,而是投身于教育、科学、艺术等更有意义的工作,从而开启了人类文明与经济的爆炸式增长。
以ChatGPT为代表的大模型的本质是将人类几千年的知识精华压缩进它的神经网络的权重。所以大模型比人类强的,并非是撰写一段文字或编写一段代码,而是其浩瀚无尽的知识库。
如今,AI让海量的知识能够存储在大语言模型的权重中,给人类一个全能的“知识外挂”。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开始将脑力外包给AI,于是有了“AI降智”的论断。然而,AI扮演的角色,其实和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机器相类似。过去,我们大量的时间被记忆知识、处理信息等基础性工作占据,严重挤压了创新思考的空间。现在,人类可以将自己的精力集中到更具创造性的事物上。例如,在过去的写作中,学生们的写作水平参差不齐,从10分到70分不等。而现在,由于AI可以帮助每个学生快速生成一篇达到80分标准的基础文章,真正重要的工作不再是如何从0分做到80分,而是如何从80分提升到100分。人类可以将全部的时间、精力和智慧,都投入到这最后20分的提升上,而这恰恰是真正体现人类独特思想、情感和创造力的部分。再次参照第一次工业革命,机器普及后,人类整体的肌肉力量无疑是下降了,但我们不能因此认为这是坏事,因为它带来了人类技巧的提升和大脑智慧的普遍开发。
有人可能会担心,如果连对知识的记忆都外包了,人类的创造力从何而来?然而,人类的智能与创造力,其核心并非源于如同仓库或硬盘一般、用于存储静态信息的长时记忆,而是依赖于如同作坊或工作台一般、对信息进行动态加工和操作的工作记忆。长时记忆负责存储电话号码、历史年份或物理公式等静态知识,AI所“外包”的正是这些记忆。相反,工作记忆才是智力的核心,它能对信息进行关联、处理和重组。真正的智力体现在如何操作信息,而非仅仅存储信息。创造力的本质在工作记忆中,将不同领域的概念进行前所未有的关联、组合与重构。
因此,AI时代并非人类的衰落时代,而是人类认知方式和知识战略的深刻转型时。人类不再单纯追求知识的标准化、共识化,而是通过创造力拓展“未知的已知”这个“非共识”知识领域的广度与深度,并勇于探索“未知的未知”,重新构建人类自身的独特价值。
人机协作新分工:AI为“记忆库”,人类主导“创造性操作”
AI充当了“外部事实记忆库”,我们随时可以向它调取任何领域的知识,无论是流体力学方程,还是中国古诗的意境。而人类则专注于高层次的操作,例如将流体力学的原理、古诗的意境与音乐的工作流这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概念,在我们的工作记忆中进行创造性的融合,从而产生一种AI无法独立完成的、全新的艺术形式。我们不再需要记住所有事实,但我们必须学会如何调用这些事实,并在心智的工作台上对它们进行创造性的操作。这背后,也与现代认知科学的观点不谋而合——大脑并非一个被动存储和读取的硬盘,而是一个主动预测和生成认知的系统。智力的本质始终在于主动加工,而非被动存储。
还有人可能会提到MIT媒体实验室的研究,即过度使用AI工具会导致大脑某些区域的功能连接减弱,暗示AI对人类智力有害。但不可忽视的是,我们不应该以单一的、片面的指标来评判大脑的价值和人类智能的进化。
首先,大脑连接的强弱并非衡量智力好坏的唯一标准。我的实验室曾做过一项关于沉迷游戏的脑科学研究,结果发现,高强度、高频度的游戏行为会使得大脑皮层和基底神经节之间的功能连接显著增强。这是因为游戏中的场景快速切换和即时反应,确实对人的某些认知能力有所提升。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连接的增强就是好事,而可能意味着人们将本应用于更重要学习和创造的“大脑带宽”,消耗在了玩游戏上,虽然人的手眼协调能力变得极佳,但这对于这个人的整体发展而言,却是有害的。
同样的道理,大脑连接的减弱也未必是坏事。从大脑发展的角度看,我们人类的大脑在出生时,神经元连接最为密集,几乎每个神经元都与其他所有神经元相连。但随着我们的成长,大脑会不断修剪这些连接,留下有效的,剪掉无效的。但这恰恰是大脑成熟和效率提高的表现,连接的减少并不代表衰退,而是大脑在去除“噪音”,保留更重要的、更有用的连接。当我们使用AI这类外部工具时,大脑可能不再需要为记忆海量信息或执行重复性任务而维持强连接,而是将资源重新分配给更高级的认知功能,如批判性思维和创造力。
综上所述,AI正在让人类把知识外包,但这种外包并不必然是坏事,它将我们从基础性的脑力工作中解放出来,从而使人类能够专注于更高层次的创造性思维,专注于更加能够体现人类智慧独特性的事物上。
工作的未来:被AI解放的人类,第一次有机会为自己工作
不可忽视的是,在AI将我们的知识外包之后,我们的工作,特别是那些以知识为基础的白领工作,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被替代的风险。律师、医生、教师、程序员这些曾被视为铁饭碗的职业将被颠覆,最近我们甚至看到了“程序员失业元年”的说法。
面对这种替代,我们需要的不是恐慌,而是一种思维上的根本转变。首先,我们的担忧源于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即工作是生存的唯一手段。然而,希伯来语中“工作”与“奴隶”同根,追根溯源,工作本质上是为他者劳动,以换取自己生存。目前,我们的一生似乎都在围绕着如何更好地工作而展开,从小学到大学,我们所学的专业、所掌握的技能,无不是为了未来的职业生涯做准备。我们为老板、为公司奉献了大部分的精力和时间,直到退休时,才开始思考如何为自己而活。可以说,大多数人一生都困在“为五斗米折腰”的循环中,被流程化的工作所写死,难以切换到创造性的状态。
AI的出现正在根本上改变这一切。它极大地提升了生产力,将我们从繁琐、重复性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曾经需要一小时完成的任务,AI可能只需五分钟。这节省下来的55分钟,就是我们找回自己的契机。它为我们提供了充足的时间和空间,去探索“我要什么”这个本应是人生核心的问题。这就像第一次工业革命将人类从繁重的农业劳作中解放出来,催生了现代化的教育和新的知识领域,人们不再需要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可以进入大学,学习历史、艺术;AI的崛起,将我们从机械性的脑力劳动中解放,让我们拥有更多时间和自由,去从事那些真正具有创造性的工作。当AI能够以极高的效率满足社会的基本物质需求时,我们就不再需要为了生存而被迫工作。未来的社会或许可以实现“按需分配”,届时人们的创造力将得到前所未有的激发。
在AI时代,人们从小就可以思考更本质的课题:“如何使用AI,去做一些AI永远做不了的事情?”AI能在已有的人类认知框架内做到极致,但无法跳出这个框架。它能解出最难的数学题,但无法创造一种全新的数学;它能应用所有物理规律,但无法提出广义相对论。而人类文明进步最关键的驱动力,正是这种“从0到1”的、颠覆现有认知框架的创新。因此,AI的终极意义,便是将人类从所有框架内的事务中解放出来,使我们可以集中全部智力,去探索知识与文明的最前沿,从事那份真正属于人类的、最有意义的创造性工作。
诚然,上述的未来图景意味着工作的定义与形态发生深刻的变革,这无疑给年轻人带来了新的挑战与焦虑。在这时,帮助年轻人拥抱时代,而非沉溺于不安,是非常重要的。首先,我们不能只告诉年轻人“你们的工作会被AI取代”,而应该同时描绘出被解放后,他们可以做什么。必须告诉年轻人,虽然传统的知识密集型行业,如医生、律师、程序员等会发生变化甚至消失,但他们同时也赢得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应该引导年轻人去思考,当AI接管了重复性、流程性的工作后,他们可以将精力投入到什么更具创造性的地方。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认识到AI时代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年轻人才是与AI共生的“原生一代”。应该放手让年轻人去探索,去玩,而不是用过时的经验去束缚他们。
教育的变革:AI重塑教育公平与教师角色
目前,一个孩子的成长视野很大程度上由其出身决定。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比起偏远地区的同龄人拥有广阔得多的平台和丰富得多的资源,这便是“小镇做题家”背后的结构性困境。然而,AI的出现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抹平这种由地域、家庭和阶层带来的不平等,实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教育平权。它将全世界的知识凝聚于一个大模型之中,无论你身处北京、上海,还是五六线城市,都能平等地触及人类文明的最前沿。从绘画、音乐到写作,AI可以成为一名全天候、全能且极具耐心的个性化教师,其互动深度和广度远超传统线上教育。
当然,新的差距也随之产生,但这已不再是物理资源的差距,而是一种“认知差距”——即如何有效使用AI的差距。大城市的父母可能更早接触并鼓励孩子使用AI,而认知落后的父母则可能限制孩子。但这种差距是可以通过教育克服的。一旦跨越这道认知门槛,AI就为所有人提供了一条公平的起跑线。
因此,在未来,教育者的角色发生了转变。传统教师“授业解惑”的职能正在被AI超越。在“授业”即传授知识和“解惑”即解答疑问上,AI因其知识的渊博和无限的耐心,将比绝大多数老师做得更好。教师未来的核心价值在于“传道”,也就是教会学生如何正确地使用AI这一强大工具,以及如何与它进行高效的交流与协作:
首先,AI像一个内置了无数专家的超级图书馆,真正的用法并非简单的一问一答,而是作为“苏格拉底”,通过与AI进行持续的、循序渐进的互动追问,让一个模糊的想法不断成形、深化。其次,AI是理想的批评者,它能提供最苛刻、最客观的意见,而我们面对机器的批评,不会感到自尊受损。这种无压力的反馈,是促进个人认知迭代与进步的绝佳方式;最后,AI是能够共同成长的伙伴。AI的反馈深度与使用者的提问水平直接相关,呈现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特性。当你对一个领域理解尚浅时,它会提供你能吸收的基础知识;而随着你不断深入,提出更深刻的问题,它的反馈也会同步进化,变得更加深刻。它就像一面镜子,反映并推动着你的认知边界。
叶芝曾说,教育不是灌满一桶水,而是点燃一把火。在知识唾手可得的今天,填鸭式教育已毫无意义,教育的核心任务是激发孩子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然后给予他们足够的空间,让他们在AI的协助下自由创造。不必禁止孩子从AI获取答案,关键在于获取答案之后的“追问”。当AI回答“1+1=2”时,真正的教育始于那个追问:“为什么1+1不能等于3?”通过激励性的追问,将孩子的思维引向深入,点燃他们内在的探索火焰。当孩子们好奇心被点燃、创造力得以释放时,“小镇做题家”的局限也将随之消解。
更具体来说,因此,在我看来,现代的通识教育应训练学生以下五大能力。
研究:提出正确问题。
统计:探寻万事万物之间的关系。
逻辑:从已知推演未知。
心理:理解自己,洞悉他人。
修辞:说服他人,引领革新。
进攻才是最有效的防守。这里的进攻,就是创造。过去,人类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知识储备和技能的运用上;但人类真正的独特性,不在于简单的模仿与记忆,更不在于对知识的垄断或封闭,而在于每个人拥有的独特认知与生成式发明的能力。我们正处在一个时代的转折点。AI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如同互联网和智能手机。
对抗潮流是愚蠢的,唯一的出路是顺应并利用它。船夫不应去砸毁蒸汽机,而应学习成为机器的维护者、改进者,甚至是新引擎的发明家。我们更应该去聆听一线从业者和年轻人的声音,而非固守传统“专家”的过时观点。未来的关键,或许在于探索脑科学与AI的交叉领域,以更好地理解和激发人类那独一无二、无法被计算的智能与创造力。
刘嘉 清华大学基础科学讲席教授、清华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系主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作者:刘嘉,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