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涨价再返补贴:国补的迷局与博弈

青年志Youthology·2025年09月24日 12:06
国补,为何抢不到,用不上?

你今年用“国补”消费了吗?9月开学季,往往是大学生更换或购买新电脑的时节,今年很多大学生却发现,有了“国补”,买电脑却更难了——“国补”要么抢不上,或者厂商先涨价,国补后的价格才恢复正常水平。

这种现象只是最近最直观的一个缩影。按照国家统计,截至8月14日,2025年“消费品以旧换新”带动相关商品销售额超1.9万亿元,惠及超3.2亿人次:汽车以旧换新超730万辆,家电以旧换新超1.1亿台,手机等数码产品购新超7400万件。

当然,这些数字仍然很大,但如果对比总销量,补贴占比就更清晰了:乘用车销量2112万辆,补贴车占比34.6%;手机销量约2亿台,补贴销量占比也能达到30%左右。可见,对这些品类而言,补贴规模空前。但回到整体消费中,1-8月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323,906亿元,被补贴的消费仅占5.8%,并不算高。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尽管各批次资金都在下发,社零同比增速从5月后便一路下滑。

从6月开始,补贴政策细节又生变化:多省在6月底调整政策,凸显部分地区资金见底,无法继续;另一些地方,流程也开始变繁琐。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笔巨额补贴出现“抢不到、用不上”的尴尬局面呢?

中央设计的蛋糕,地方的执行与博弈

这轮“国补”从2024年下半年开始。从表面上看,对消费者而言,它像是一种国际通行做法的刺激消费手段。然而,细看细节,这背后是一场精密设计、带有鲜明“供给侧”烙印的经济干预:政策的核心机制、执行链条以及实践中遭遇的波折,共同揭示了中国当前经济治理模式的特征与矛盾。

该计划的资金基石是2024与2025年的“超长期特别国债”。在2025年,国债为包括“消费品以旧换新”在内的设备更新方向规划了约3000亿元的年度资金池。资金并非一次性拨付,而是按批次分配:2025年1月810亿、4月810亿、7月690亿、10月计划690亿。这样的“脉冲式”供给模式,为市场波动埋下伏笔。例如,5月份各地补贴退坡,就与4月批次资金划拨有关。

仅靠批次资金无法解释所有问题。如果补贴与消费高度相关,且批次有季度性,那么为何社零总额在3月和5月达高峰后,却一路下滑?其中一个原因是央地分担机制与地区差异。总体上,中央承担90%的资金,地方配套10%,东中西部因经济差异,中央承担比例分别为85%、90%和95%。规则中有两条例外:中央额度用完后,超出部分由地方承担;年末未用完额度将收回中央。

资金在各省分配虽未完全公开,但从部分省份可见端倪。以陕西为例,2025年用于消费品以旧换新的资金为75亿,占全国资金2.5%,略低于人口占比(≈2.81%)、高于社零占比(≈2.24%)。贵州则在2024年获得35亿,占比2.33%,高于GDP占比(≈1.68%),接近人口占比(≈2.74%)。可见中央分配既遵循规则,也体现一定扶助性,同时还受各地执行进度影响。

中央设置了一个规则非常明确的蛋糕,那么在规则内,就一定会发生套利。例如闹得沸沸扬扬的“零公里二手车”:经销商以亲友名义上牌领取补贴和返利,再出售车辆。而在2025年8月发布的24年中央预算执行和其他财政收支的审计工作报告中,也披露了大量骗取补贴的案例。

为应对这些问题,国家又设计了一系列流程:“资格获取—交易下单—信息核验—旧物回收/车辆注销—资金结算—后台审计”。多重数字关卡、跨库核验提高可控性。但对消费者而言,获取补贴则需要走过一条漫长且环环相扣的行政摩擦之路。不过也值得注意,为减轻商家压力,政策明确不得以“垫资能力”为由限制商家参与,并推广预拨付模式。这使得电子化核销与直减成为主流,这对中小商家是一个有利的政策,体现了某种扶助性。

为何要为“国补”设计一个如此复杂的系统,其他国家是怎么做的呢?

电影《驾驶我的车》

拉动服务业,还是托举工业链?消费券目标的分野

作为一种精巧的短期需求管理工具,消费券在如新加坡、日本、韩国、北爱尔兰、中国香港和台湾等经济体都有案例。通过对比,能更清晰地揭示我国经济政策选择的独特性与深层原因。

多数经济体的消费券都明确指向本地生活服务业和小微商户,以拉动社区经济和就业。例如,新加坡的 CDC Vouchers 将金额一分为二:一半只能在超市使用,一半必须流向邻里小贩;北爱尔兰的 “高街计划” 禁止线上消费,强制把客流导回实体门店;韩国的 “地方爱心券” 则限定在本地使用,以扶持中小商户对抗连锁企业。这类设计的底层逻辑是:服务业是最密集的就业部门,财政资源精准滴灌于此,能最快稳定就业和线下现金流。

相比之下,中国的“以旧换新”补贴并不面向服务业,而是集中于耐用消费品产业链(汽车、家电、家装、数码)。它的核心逻辑是“以消费带动制造”,通过释放需求来消化库存、保障开工率、稳定产业链。这决定了它更像是一种产业政策工具,而非消费拉动工具。

另一个显著差异在于资金来源。新加坡、北爱尔兰和中国香港的消费券均由中央或自治政府直接出资,不要求地方配套,因而政策连贯、可预期。而中国大陆采用央地共担模式:中央拨大头,地方需配套。这既能调动地方积极性,也防止道德风险,但地方财力差异和“配额用尽即停”的规则,使政策在执行中出现“暂停、限流、提门槛”等摩擦,连贯性受到挑战。

至于实际效果,消费券本身就存在边际性问题。研究表明,它往往导致消费在有效期内集中爆发,期后迅速回落,难以带来长期拉动。日本 1999 年的商品券、台湾地区 2009 年的消费券都显示出边际消费增长率很低(后者仅约 0.25),大量补贴被用于原本就会发生的消费。北爱尔兰 2021 年的 “高街计划” 总支出约 1.397 亿英镑,净增值仅 5320 万英镑,边际消费增长约 35%。

这些结论同样适用于中国,但差异在于补贴的目标对象。由于聚焦于高客单价耐用品,其边际消费倾向更低,更容易与消费者的原有换新计划重叠。因此,它更接近于附带消费条件的产业补贴,而非典型的消费券。短期内对 CPI 和餐饮就业几乎没有拉动,但对产能利用率和上游订单的传导效应更明显。2025 年 CPI 数据就几乎未受到消费券的波动性影响。

综上,与其他经济体普遍扶持本地小微服务业的消费券不同,“以旧换新”补贴本质上是一种产业补贴,目标在于稳产业、稳就业,而非直接刺激居民消费。

电影《我是布莱克》

为什么手机和电脑的补贴最少?答案藏在产业链里

这种选择深刻反映了中国在经济治理上的“供给侧”偏好和对“可验证考核”的追求。而这会对中国经济产生重大影响。

虽然官方未公布分品类的具体金额,但根据“成交量×单位补贴”可以大致推算资金流向:

●汽车:截至2025年1–8月,以旧换新超730万辆,单车补贴1.3万–2万元,总额约949亿–1460亿元。

家电:更新超1.1亿台,补贴300–1200元,总额约330亿–1320亿元。

数码产品:购新超7400万件,补贴150–500元,总额约111亿–370亿元。

显然,汽车是补贴中的“资金黑洞”。虽然家电和数码销量庞大,但由于单笔补贴额度较低,其财政成本远小于汽车。正因如此,在“先到先得、用完即止”的机制下,财政资金往往被汽车消费迅速“顶格”消耗。多地首批资金很快告罄、暂停发放,印证了这一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倾斜?核心在于两点:

一是产业链考量。汽车和白色家电是中国最完整、最本土化的产业链,能直接带动中上游制造业开工和就业稳定;而手机等数码产品的二手机市场更具全球化,且苹果等外资厂商占据主导,本土受益有限。因此,汽车与家电理所当然地成为补贴的优先对象。

二是可验证性。与餐饮、理发等服务消费难以审计不同,大型耐用品交易留下了完整的证据链——汽车报废或二手交易票据,家电数码的产品序列号、能效标签、发票等。这让财政补贴在央地共担的框架下更易追溯和考核,也体现出中央对地方的不信任。

因此,这轮补贴在前期确实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汽车销量飙升,家电数码成交激增,制造业产能压力得以缓解。但隐忧同样明显:

●需求透支。在补贴实施6个月后,汽车销量增速明显回落:3月+38.0%,到8月仅+7.5%。即便补贴延续,新增需求也可能乏力,更不必说补贴退出后的后果。

●服务业被忽视。资金几乎没有流向接触型服务业,对餐饮、休闲等就业带动有限,CPI服务分项也缺乏起色。

●外贸压力。持续补贴维持高产能,与早年的“出口退税”逻辑相似,短期稳定了产业,但掩盖了产能泡沫风险。一旦国内需求回落,必然加剧出口依赖,增加对外贸易摩擦的可能。

总而言之,“以旧换新”补贴的品类选择与资源配比,是一场服务于产业政策目标的精准计算。它以牺牲中期消费稳定和服务业复苏为代价,将财政资源集中用于稳住制造业基本盘,同时暴露出央地财政博弈与外贸风险的制度性矛盾。

纪录片《美国工厂》

以消促产还是以民为本?中国式补贴的博弈逻辑

如果把过去一年多的“国补”和“以旧换新”放到更宏观的视角上,会发现这背后带着浓浓的产业政策色彩:供给侧偏好、对可验证考核的执着、依赖电子票据的数字化审计、18个月的运动式执行,共同勾勒出当下中国经济治理的典型特征。

在巨额财政的推动下,汽车和家电产业链的产能利用率被短期托住。但它也把内需拉动再次扭曲成了行政与财政的KPI考核,并将刺激的重心固定在耐用品与制造侧,而非服务业与家庭部门。IMF以及多个国际机构对中国的基本劝告——扩大社保与服务业开放、把增长重心“再平衡”到居民消费——在这个周期里看似获得了回应,却再次被“以消促产”的逻辑压过。经济政策继续进行大量刺激,但社会经济结构“再平衡”遥遥无期。

中央自上而下的产业政策、央地财政划分与对贵州这样欠发达省份的扶助性;与地方自下而上,不断附加门槛,限流与暂停,相映成趣。构成行政与官僚层级中一种独特的博弈,也是真正博弈的所在地。企业家们则被挤压在夹缝中:一边是地方政府维系高产能,一边是国家限制价格战,再叠加消费补贴的波动性。至于社会与服务业,甚至从未真正进入过这场博弈。

这套逻辑必然加剧“内卷”。当汽车消费增速下滑、国家补贴资金不断消耗,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外部市场又对中国产能扩张设下更严门槛(关税、反补贴案),于是内循环中的运动式补贴就可能持续、常态化,甚至被迫加码。但这种刺激模式,很难转化为居民稳定的生活性消费。

一个更健康的模式,恐怕仍要回到IMF反复强调的那条老路:更强的社保与公共服务、更放开的服务业竞争与准入,把居民的消费意愿与能力激活。只有这样,才能让增长的动力来自家庭和社会,而不是一次次项目化的产业补贴。至于“数字化审计”和“可验证考核”,如果能服务于这一转向,而非固化“产业为纲”, 也许才是这套治理技术的下一次升级,与整体社会的转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中李,编辑:阳少,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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