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娃,大学生暑期的热门工作
过去,进大厂实习是大学生暑期最热门的选择,而这个夏天,大学生们正忙着挤进保姆赛道。
这是暑期工口径收紧后的一种降级选择。为降低培训成本,控制风险,许多企业拒收短期工,找到与专业对口的实习也比以往更难。忙于工作的中产家庭父母,瞄准缺乏实践机会的大学生。不平衡的供求关系带来竞争与压价,“带娃”定义的模糊,也为职责边界的博弈创造了空间。
聘请一位专业的儿童陪伴师需要每月上万元,但在社交媒体上找一位“兼职带娃”的大学生,往往只需三四千元。
#01
大学生涌进【保姆】赛道
晚上8点半,莫里斯放下手中的英文绘本,向身旁四五岁的小女孩道别。准备离开时,孩子妈妈突然叫住她:“你来这边挺久的,孩子也很喜欢你,要不之后便宜点,我们可以长期联系?”
2025年7月,从重庆回到上海后,莫里斯通过在社交媒体发帖,联系上这位家长,双方聊得十分愉快:莫里斯陪女儿读绘本,每周三次,每次2个小时。作为帮忙带娃的报酬,母亲每次向她支付140元。莫里斯没有想到,在合作快一个月后,对方会向她杀价。
2003年出生于上海的莫里斯,目前在重庆一所高校读书,即将升入大四,专业是小学教育。
这是莫里斯打暑期工的第四年。每逢假期,她便四处寻找兼职赚钱的机会。做收银、摇奶茶、陪老人挂号,都是她熟悉的业务。2023年秋天,大二的莫里斯经过学姐介绍,得知大学附近有不少家长需要大学生帮忙照看孩子、辅导作业。她在校园墙公众号上留下自我介绍和联系方式,一周后就找到第一份“付费带娃”的兼职。
两年来,她已带过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上到高年级小学生,下到不满周岁的婴儿。
在诸多暑期工中,莫里斯很早就发现“带娃”性价比高,相比其它工种“钱多事少”。在一线城市的便利店、餐饮店兼职,时薪一般在20元上下,每天至少要工作8小时。帮家长“带娃”不仅时间灵活,薪资更高,也比站着忙前忙后轻松。
暑期工的收益对莫里斯来说十分重要。她的父亲靠卖海鲜水产赚钱,母亲做保洁,父母工作不易,从小就教育莫里斯“钱应该用在值得的地方”。每每听到这些话,莫里斯都有点烦,但更多是愧疚。
2022年夏天,莫里斯在结束高考后,就马上投入到“搞钱”行列,找了一家奶茶店兼职。她渴望用自己的经济收入,满足“刚需”之外的娱乐需求。
今年7月中旬,从重庆的大学回到上海老家后,莫里斯发现,暑期工市场有了变化。以往她常做的收银、服务员工作都找不到了,上门带娃几乎成了她今年唯一的选项。
7月10日,话题“找不到暑假工的天塌了”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热议。很多人发现,今年的暑假工格外难找。在不透明的大环境下,为降低培训成本,减少人员流动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多企业从今年开始拒收短期工,对求职者的年龄、经验等提出更高的要求。
6月初,黎明从河南的本科院校毕业。她考上一所南方地区的211高校,读电子信息工程专业的研究生。
离9月开学还有很长时间,作为研零的工科生,黎明深知自己在实习市场上的劣势:由于她已经大学毕业,却还未入学新的高校,许多大厂不方便办理她的实习手续。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体会过就业市场的不友好。
毕业前后,黎明曾尝试过求职。2024年秋招时,黎明和大学室友们一起投简历,准备面试。秋招结束后,整个寝室都颗粒无收。
找实习无望后,她去到父母工作的浙江,决定找份兼职消磨假期。黎明家附近纺织业发达,布店对色卡工需求很大,她却在求职时频繁受挫。知道黎明是暑期工后,对方的拒绝理由很直接:只要长期的,不招暑假工。
黎明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找兼职的帖子。后来,标题中的“兼职”变成了“带娃”。“好找,时薪高,”黎明解释,“除了这个,其它兼职都不肯要大学生。”
在接连碰壁后,黎明意识到,“带娃”几乎成了今年大学生暑期兼职的最后选择。
在公众平台上,“带娃”赛道已呈现粥少僧多的态势。大学生为增强自身竞争力,自我介绍中个个能文能武,卷成六边形战士。“985大学本科生,学生干部经历丰富”,“海外top院校在读,雅思7分”,“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有重点中学实习经历”,点进社交媒体上家长发布的“带娃”招聘帖,大学生们的自我介绍数量常常高达上百条。
发帖几天后,黎明才终于收到一条私信回复。对方一来就亮明了自己“中介”的身份,表示可以把她拉进“单子很多”的微信群。
当大学生慌忙挤进带娃市场,商业嗅觉灵敏的中介已经做好准备,等着分一杯羹。在群中,黎明看见心仪的单子,联系中介后却被告知,她需要先给中介交一笔“信息费”,作为帮忙对接家长资源的酬劳。
如果每周上一次课,信息费是一周课时费用的100%至150%。黎明不想交。但继续发帖、留言一段时间后,她仍然没有接到单子。
思忖之下,她突然觉得“打不过就加入”,不如试着干中介。
她主动联系之前沟通过的中介,加入他们协作派单。黎明的工作很简单,在网上寻找渴望兼职的大学生,建群,再把经理提供的家长订单转发进去。根据成交人数,她会从信息费中获取分成。
做了中介后,黎明才发现,她之前在社交媒体刷到的不少帖子,其实是中介伪装成学生和家长“钓鱼”的。“你联系他们,他们就会让你加群。”在这个过程中,中介进一步将信息资源“两头垄断”,越来越多大学生被迫依靠中介获得带娃兼职。
即使不用支付高昂的信息费,在独自与家长沟通时,大学生也经常在谈判薪酬时败下阵来。为增强竞争力,一些大学生也会主动降低薪资要求,以此获得家长的青睐。这在有职场经验的夏天看来“很不公平”。
2025年年初裸辞后,眼看积蓄快要见底,夏天决定出来挣点钱。夏天本科就读于一所师范类院校的英语专业,有培训机构工作经历,带过全科辅导。在偶然了解到暑期带娃的工作后,她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图|夏天和雇主一家去水上乐园
6月,开始发布求职帖时,夏天在心里设定好底线,如果要住家,月薪不能低于5000元。毕竟,她发现在家政平台上找儿童陪伴师,带孩子运动、培养学习习惯,月薪往往都是上万元。但在社交媒体上,一些大学生却为自己开出3000、4000元的月薪。
对于求职的大学生而言,“带娃”属于高薪兼职。但在雇主视角,相较于找专业的保姆、家政与家教,大学生却是全能且廉价的劳动力。
在夏天接触的家长中,对方提供的薪酬大都低于她的预期。还有人向她私信询问情况,在听到期望薪资后马上回复“不太合适”。
一篇寻找大学生暑期带娃的帖子中,家长因为提到“薪资面谈”,被一些评论怀疑“欺负学生”。质疑声寥寥几句,很快被新的自我介绍所淹没。
#02
边界博弈
商定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薪资,只是大学生上岗的第一步。劳动报酬受到工作性质、工作强度等因素影响。但在开始带娃之后,一些大学生才发现,在发帖、留言时,学生和家长双方关于“带娃”二字的理解,可能存在巨大差别。
作为带娃的老手,在沟通阶段,莫里斯会向家长确认职责范围,并根据工作性质报价:单纯的“陪玩”1小时70元,如果涉及知识教学,就按“家教”来收费,1小时100元。但情况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
今年7月,在给“陪玩”的小孩读绘本时,一旁的孩子妈妈突然问莫里斯,“宝贝今天认识了几个字呀?”
在莫里斯看来,如果只是念绘本、讲故事,对识字的帮助有限。如果要手把手带着认字,就属于知识教学,是“家教”的工作。
莫里斯尝试解释两者的区别。她告诉对方,想让孩子真正记住一个字,她需要梳理字音字形,讲解应用场景,准备阅读材料。这意味着额外的备课时间,以及,额外的费用。
听完莫里斯的话,母亲说“算了”,又补充,“没事,能会一点是一点”,好像教学是一件顺便的事。
作为教育类专业的学生,莫里斯知道,对年龄较小的孩子来说,“学”与“玩”的边界更加难以辨别,常常出现“在玩中学”的情况。
两者间天然的灰色地带,也因此成为家长与大学生讨价还价的空间。
图|莫里斯给孩子读英文绘本
一开始,黎明就明确了自己对“带娃”二字的预期:不想陪小孩读绘本,做游戏。她希望找到一份教学性质更重的“带娃”工作。
但她很快发现,含有“家教”的帖子会被审核系统识别为广告,而“带娃”“陪玩”的帖子更容易被推送给家长。最终,黎明通过“一对一”暗示求职倾向,又在文末打上“大学生陪娃”等标签。
“保姆”“陪玩”“陪读”“家教”……“带娃”两字的宽泛,创造了工作边界的模糊。从发帖到沟通,所有模棱两可的表述,都为后续的工作埋下隐患。
6月底,黎明终于接到了兼职带娃的第一个订单。在交流初期,黎明与雇主达成共识,考虑到她电子信息工程专业准研究生的身份,她主要的工作是为孩子补习四年级数学。
第一次课上得很平稳,没出什么差错。下课时,孩子父亲提出,要黎明送孩子去少年宫上课。
与家长沟通时,黎明的确提过自己“有驾照,可以开车,会骑电动车”。但实际上,黎明的开车技术并不好,“驾照”更多是自我介绍时提升竞争力的工具。情急之下,她表示“更倾向于骑电动车”。孩子爸爸爽快地同意了。
可就在准备出发时,孩子爸爸变了心意。他说自己刚刚撞见一起交通事故,骑电动车的人“摔在地上,浑身是血”,看得他十分后怕。“还是开车吧,”他说,“只有一公里,你试试。”
打开导航后,家长口中一公里的路变成了三公里。黎明愣了一下,对方赶紧解释:“我之前也不知道居然有这么远。”
黎明开得很慢,身后的鸣笛声几乎没有停过。身后等急了的司机直接把方向盘一打,从侧边窜出来,横插到她前面。路过一片厂区时,她被成群的半挂车围在中间,快要喘不过气。在强打着精神开到目的地后,她坚决地表明了辞职意愿。
孩子安静地坐在后排,副驾驶上的家长还在解释、挽留,但黎明什么都听不进去。“实在太可怕了,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她回忆。
为了减少争端,在绘本事件发生后,莫里斯尝试通过“是否需要备课”,更加明确地区分“陪玩”和“家教”,并由此区分价格,和雇主达成共识。
教学之外的“陪玩”领域,她也逐渐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好几次遇到年龄小的孩子找不到父母,在家大哭的情况后,莫里斯总结出了应对措施。她会轻轻抚摸孩子,打开电视,放《小飞侠》和《宝宝巴士》。
小孩的情绪和注意力总是“一阵一阵的”,看了一会儿后,可能又会开始要找妈妈。这时候,莫里斯赶紧切换一集动画片,或带他们去别处走走。
#03
压力之下
“我不喜欢妈妈”,在大学附近一户人家带娃时,八九岁的男孩从题目中抬起头,突然向20岁的莫里斯诉苦。他说,妈妈总让自己学很难的东西,好不容易学会了,她还会要求更多,好像永远没有止境。
“妈妈都是为了你好。”莫里斯反复安慰男孩。但说这句话时,她总感觉有些心虚。
男孩平常不怎么说话,听懂就点头,没听懂就摇头。他很少向莫里斯倾诉自己的心情。
男孩母亲规定给莫里斯的课间休息只有几分钟。男孩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看看水缸中的鱼,很快又回到书桌前。莫里斯环顾书房四周,是各种书籍和补习资料。
莫里斯猜测,一家人把孩子逼得这么紧,也许是在为申请国际学校做准备。在母亲安排的学习任务中,英语也占据较大比重,莫里斯经常带着他背单词。
穿过连接客厅和餐厅的过道时,她看见一台三角钢琴,“很新,很漂亮”。她感觉男孩家应该“不差钱”。
后来,那位办事井井有条的中年女性才无奈地告诉她,自己想让孩子多学点,只是因为周围的家长“都这样”。
通过带娃,大学生们窥见当下中产家庭的教育观念。这位母亲的焦虑是近年趋势的缩影。“双减”政策实施后,课外培训机构数量明显减少,但“超前学习”仍是主流选择。据《2023年中国中小学超前学习状况调查报告》显示,65%的学生“正在或曾经提前学”,数学、英语两科的超前率分别达72%和68%。
男孩妈妈向莫里斯倾诉,朋友家读幼儿园的孩子,已经掌握了不少小学的知识,而自己的儿子上小学后才开始补习,相当于落后别人一步,“再不抓紧,就真的赶不上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抢跑”,本身就是一种“掉队”。
作为小学教育专业的学生,莫里斯有自己的教育观。大学课堂上,老师让大家读著名教育学家李镇西的《爱心与教育》。莫里斯印象最深的是第二篇手记,关于如何与“后进生”相处:“教育是慢的艺术,需要耐心和等待。”她几乎倒背如流。
但在实际工作中,家长的观念与课内所学常常存在冲突。除孩子的抱怨外,莫里斯也亲身感受到,自己与这位母亲存在教育观的摩擦。
莫里斯需要每周接这位三年级男孩放学,陪他写作业,再辅导数学和英语。孩子妈妈会提前布置好授课内容,把当日学习目标发给莫里斯。最初,莫里斯觉得这位雇主沟通积极,要求明确,安排得十分妥帖。
当莫里斯正式开始补习,她才意识到问题。在母亲布置的课外习题里,莫里斯发现了平面几何、过去将来时等初中知识。莫里斯尝试自己先把知识吃透,再掰开揉碎,努力让孩子理解。男孩总是耷拉着脸,有时做不出题目,会抱怨“超纲了”。
莫里斯尝试与对方沟通。她很委婉地说,“姐,你有没有感觉这些题目有点难?我都有点做不出来。”她也很直白地告诉过对方,有些知识超纲太严重,孩子听不懂很正常,我们应该让他缓缓。
但孩子妈妈依旧坚持自己的安排,让莫里斯“教不会就一直教,教到孩子学会为止”。
作为被雇佣方,收了家长的钱,莫里斯不好和对方“唱反调”。但根据课堂所学,她又十分清楚,让三年级的孩子理解初中的抽象概念,本来就不符合儿童大脑的发育规律。超前的教学,几乎成了一场注定没有收获的表演。
图|莫里斯教孩子小学数学
明年9月,莫里斯即将从大学毕业。她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独立教师,延续这几年兼职的模式,不依托于机构,在市场中自己寻找客户,积累订单。“现在生育率降低,教师编制已经饱和,大家都开始思考其他的出路了。”据莫里斯观察,在很多一线城市,独立教师还有一定市场。
今年暑假,莫里斯从回到上海后便开始兼职,目前要带三个孩子,分别教英语、做全科辅导和陪读绘本,有时一天从早忙到晚。不过,在这一个多月里,她赚到了4280元。莫里斯喜欢自己赚钱自己花的感觉,用这些钱拍漂亮的艺术照,去面包节排队买甜点,她感到轻盈、自在。
从6月底到8月初,黎明接到三份带娃兼职,以教学为主,包含少量聊天、接送的杂活。每段工作都没有持续太久。她对最后一位雇主印象很好,孩子也听话,但因为眼睛要做手术被迫终止。
不过,这些零零散散的带娃经历还是改变了黎明对未来的规划。在刚上大学时,黎明的父母就一直催着她考教师资格证。但她对教师类职业非常排斥,“感觉很无聊,很枯燥”。相比之下,她更向往一份与专业对口的工作。
但在与中介、家长、孩子与小学课本打了几个月交道后,黎明意识到,自己比原先所想的更喜欢小孩,也不讨厌讲课。更重要的是,在当下找到一份对口的工作,远比她当初所想的难。
研究生去向尘埃落定后,结合这几个月的带娃感受,黎明最终报名了今年九月的教资考试,把《30天教资备考经验》《教资综合素质知识点汇总》放进收藏夹。
有了这张证书,即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能去当老师,干教培,她想。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模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故研究室”,作者:张函嫣,编辑:罗方丹,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