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有本事“助推” 刚出台的“债务置换” 方案？

化债，即化解债务，指政府或企业采取一系列措施来减轻或消除债务负担的操作机制。以阿根廷为例，该国在2001年债务违约后实施了系列债务重组方案。中国最新的《国务院关于提请审议增加地方政府债务限额置换存量隐性债务的议案》于2024年11月8日由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预计涉及规模达12万亿元，乃是目前中国史上最大一轮债务化解行动。

在众多化债的措施中，最基础且最引起我们研究兴趣的便是债务置换。债务置换通常指以低利率、长期限的新债务置换原本高利率、短期限的旧债务，从而降低债务利息成本以缓解还款压力。从行为决策理论的视角来看，债务置换的核心在于对时间[限期或到期日（maturity）]有关的操作，即通过新的长期低息债务替换原有的短期高息债务。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在于：债务置换的政策解读是既没有取消债务，也没有减少基础债务的总量。这种对管理和重组现有债务方法的解读完全符合决策理论中不变性公理（invariance principle）的基本要求。

何为违背不变性公理的框架效应

决策理论中的不变性公理指，对同一事物的不同描述不应导致偏好发生变化。将这一原则应用于“债务”情境，最简单的例子便是将“同一事物”视为“单一债务方案”。比如，对于10年期间需还清12万元，此单一债务可以有以下两种不同描述框架：

● 偿还债务的年付框架: 每年还1.2万元，分10年还清；

● 偿还债务的月付框架: 每月还1000元，分120个月还清。

在这一案例中，根据不变性公理：用年付框架描述“同一债务（12万元）”与用月付框架描述“同一债务（12万元）”应当引发相同的债务接受偏好。也就是说，人们的偏好不应因描述框架的不同而发生变化。因为无论是年付框架，还是月付框架，本质上都“ 既不取消债务， 也不减少债务总量”。即，债务总量不变—依旧要偿还债务“12万元”；债务到期日不变— 依旧要在“10年”期内（或最迟在第10年末）还清。

然而，这看似符合逻辑的不变性公理在现实生活中却屡屡被违背。试看以下两个例子：

a）对“冰的熔点温度”的两种不同描述框架

● 摄氏温标框架: 0°C ；

● 华氏温标框架: 32°F。

在这个例子里，根据不变性公理，不应该用摄氏温标框架来描述“冰的熔点温度”时感到熔点低（0°C）、用华氏温标框架来描述“冰的熔点温度”时感到熔点高（32°F）。然而，学化学出身的黄西（Joe Wong）曾在白宫表演脱口秀时提出一个“快速解决全球变暖”的方法：把温度计从华氏改为摄氏，逗得美国前总统拜登等政要开心不已。①

b) 对“每天7个橡子”这一配给方案的两种不同描述框架

● 配给七个橡子的朝三暮四框架: 早上3个橡子，晚上4个橡子；

● 配给七个橡子的朝四暮三框架: 早上4个橡子，晚上3个橡子。

在这个例子里，根据不变性公理，不应该在用朝三暮四框架来描述“每天7个橡子的配给” 方案时生气、在用朝四暮三框架来描述“每天7个橡子的配给”方案时开心。然而，《庄子·齐物论》中说：有个养猴子的人用橡子喂养猴子，他对猴子说，“早上喂你们三个，晚上喂四个。” 猴子们都很生气；他于是又说，“早上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们听了都非常高兴。

以上两个例子（冰的熔点温度与橡子配给方案）以及行为经济学多年的研究证据表明， 对同一事物采用不同的框架进行描述可能导致人们的偏好发生反转，这表明不变性公理是有可能被违背的。在行为科学领域，这种违背不变性公理的现象被称为“框架效应”。

那么，对于“既不取消债务，也不减少债务总量”的债务置换问题，我们是否可以利用“不改变事实，只改变对事实描述”的框架效应——一种不限制选择自由，不利用经济杠杆，也不诉诸行政命令的选择架构（choice architecture）——去改变债务人的选择偏好，从而解决在“促进经济的稳定增长”中遇到的化债难题？

为此，我指导的博士生马家涛在其博士论文中，研究了“框架效应”在债务置换场景中是否存在。他试图找到债务置换问题引发框架效应的证据，以利用这种效应推动预期的化债行为。

我们的研究发现了两种新的框架效应：

1）单一债务方案的框架效应；

2）配对债务方案的框架效应。

单一债务方案的框架效应

首先，我们发现，即使债务的到期日和总金额不变，仅改变描述方式，也会产生“框架效应”。

例如，上文提到的“12万元债务，10年还清”的描述框架，无论用文字还是图形，不同频率的描述方式都会显著影响债权人的接受程度。

具体而言，相比于看起来“持续时间较长”的高频框架（如每月偿还），看起来“持续时间较短”的低频框架（如每年偿还）更容易被债权人接受（图1）。

结果表明，无论采用文字还是图形形式，单一债务方案的描述方式（如月付、年付）都会显著影响债权人的接受程度。尽管债务的总金额和到期日均未改变，但不同的描述框架仍会产生稳健的框架效应。具体而言，决策者更倾向于接受采用低还款频率（如年付）描述的方案，因为这种描述让人感到还款持续时间更短。

图1 不同呈现形式（文字 vs. 图形）和还款频率（月付 vs.年付）条件下的还债方案的接受程度，注：1 代表完全不接受；7 代表完全接受。还款频率越低（年付），决策者对还债方案的接受程度越高。★ p<0.05 ;★★★ p<0.001

配对债务方案的框架效应

此外，我们还发现，当债务总金额固定，但到期日不同且需二选一时，不同的描述框架也会产生明显的框架效应。

具体而言，配对债务方案中存在两种框架效应：

1）还款频率框架效应（如周付 vs. 月付）；

2）压缩时间框架效应（如常规时间轴 vs. 压缩时间轴）。

例如，对于一笔10万元的债务，有两个方案可供选择（图2）：

● 方案A：初始债务（到期日为24个月，利率较高）；

● 方案B：置换债务（到期日为60个月，利率较低）。

研究发现，采用压缩时间轴（相对于常规时间轴）或采用月付框架（相对于周付框架）， 都会促使债权人更倾向于接受期限较短但利率较高的初始债务方案。

从应用角度来看，我们更关注在“压缩时间”框架下获得的实验结果。原因有两点：

1）相比频率框架（如年付、月付、周付），压缩时间框架更灵活，能够随意操控和改变人们对还款持续时间的感知；

2）当持续的损失时间被无限压缩时，决策者的偏好甚至可能发生严格意义上的反转（choice reversal）。

例如，在图2中，原本接受置换债务方案的“绿色区间”，可能会彻底反转为接受初始债务方案的“蓝色区间”。

图2 不同框架下的还债方案接受程度，注：1 代表完全偏好还债方案A ；7 代表完全偏好还债方案B。* p < 0.05; ** p < 0.01

研究意义与“助推”启示

我们的发现有助于揭示债务偿还决策的关键规律。用符合“助推工具”指导手册的简洁语言概括：将“损失（还债）时段”描述得（框得）越长久，人们对该还债方案的厌恶程度越高。基于这一框架效应原理，方案制定者可以通过调整时间维度推动期望的还债行为。

特别地，在数字化转型的背景下，我们能够对长期历史数据和海量信息进行高精度计算和融合处理，并借助可视化技术直观地展示结果。这种技术使我们能更灵活、更精准地操控人们对“损失（还债）时段”的感知，带来了重大突破。历史跨度越长、数据越多，在有限空间内对时间轴进行“不等距框架”压缩的必要性就越明显。

例如：对于建国仅200多年的美国GDP变化趋势，可以采用“等距框架”呈现（图3左）。而对于长达2000多年的世界GDP变化趋势，则必须依靠数字可视化技术，对时间轴进行“不等距框架”的压缩处理（图3右）。

图3 采用“等距”与“不等距”时间框架呈现的美国与世界GDP变化趋势对比，注：左图用“等距时间框架”表达的美国GDP 变化；右图用“不等距时间框架”表达的世界GDP 变化。资料来源：https://howmuch.net/

随着数字化技术的普及，这种“不等距框架”的压缩处理方法已经变得越来越多样化（如图4），并且越来越被公众所接受。因此，在不改变基本事实的前提下，我们保证可以通过使用“时间压缩”方法，轻而易举地将“损失（还债）时段”描述成（框成）我们期望的长时段或短时段。

图4 中国与世界GDP变化趋势对比，注：左图截至1950 年的世界GDP 变化史（来源：Akinci, 2016）；右图截至2008 年的中国与主要国家GDP 变化史。资料来源：Akinci, 2016 ；Thompson, 2012

我们对框架效应的探索，不仅在理论上深化了我们对跨时间段决策（cross-period temporal choice）过程的理解，而且在实践中为推动社会发展的“助推远见行为”提供了新的“以小拨大”工具。具体而言，在当前已开发的背景音乐、背景光线、佛教场所和代币激励等能够助推远见行为的工具箱中，新增了一项有效工具：损失领域跨时间段决策的框架效应。这一新工具的实践应用包括但不限于以下三个方面：

1）评估“债务置换”政策的有效性：为优化债务管理提供心理科学依据，帮助政策制定者设计更有效的债务管理策略。

2）助推还债行为：通过框架效应，帮助国家、集体和个人做出关于长短期债务的合理选择，减少不合理决策，以应对企业和政府的债务危机。

3）构建社会信用体系：为设计债务违约风险防控机制提供选择架构，推动社会信用体系完善发展。

总之，通过这些应用，我们希望能够在微观和宏观层面上推动社会进步，促进经济稳定和社会和谐。

主要参考文献

Arrow K J. Risk perception in psychology and economics[J]. Economic inquiry, 1982, 20(1): 1.

Damill M, Frenkel R, Rapetti M. La deuda argentina: historia, default y reestructuración[J]. Desarrollo económico, 2005: 187-233.

①参见：https://tv.360kan.com/player?id=d9e0450552ca1173c27a6d73cf216d0d&q=%E9%BB%84%E8%A5%BF%E7%99%BD%E5%AE%AB%E8%84%B1%E5%8F%A3%E7%A7%80%E5%AE%8C%E6%95%B4%E7%89%88&src=mohe-svideo_normal&srcg=mohe -svideo_norma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复旦商业知识”（ID：BKfudan），作者：李纾，36氪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