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科生涌进制造业之后

文｜无花果

2023年毕业季，应届生的就业天平开始向制造业倾斜。

《牛客2023春季校园招聘白皮书》显示，2023届春招学生中，首选智能制造行业的本科生占比18%，硕士生达到26.1%。同样在这届春招，新能源车企比亚迪招纳了惊人的3.18万人，成了部分应届生眼中的“救命稻草”。

而选择“进厂”的这批应届生里，不乏许多文科生。

近几年间，人文社科背景的毕业生，在就业市场上愈发有成为“婉拒重灾区”的趋势。与此同时，制造业里的一些文职岗位，如项目管理、质量管理、供应链管理等，因为不限专业和技术背景，得以接纳这些求职受挫的文科生们。

涌进制造业之后，文科生们面对的往往是和过往经历完全不同的工作，不得不在漫长的磨合期里与“水土不服”对抗。

当又一年毕业季到来，他们仍在去与留的摇摆中，重塑着对制造业的认知。

「打捞」

“没有一点像的。”

在某造车企业做了一年的供应商管理后，筱雨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这份工作和自己之前的专业有多么脱节。

她所在的岗位全称叫“供应商质量管理工程师”，负责在一辆新能源车进入量产阶段前，监督、管理并解决供应商零部件出现的质量问题。

去年从某985院校新闻专业毕业的她，并不是部门里唯一的文科生，这里还有学国贸、物流、历史、哲学的应届生，“专业都和岗位没什么关系。”

筱雨把自己比作“夹在中间的传话筒”——把零部件出现的问题传达给外部供应商，再把供应商的话传回内部，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沟通和对接。

很多时候，她和同事还要去全国各地的生产基地出差并驻厂跟进，直到零部件质量问题解决，不会影响量产和售后。

刚接到这份offer时，室友曾调侃她：“没想到你还成了工程师！”如今尽管过去了一年，她还是很难相信，自己一个文科生竟然会被别人称作“x工”。

园区里停满了新能源汽车（受访者供图）

这是筱雨学生时代从未设想过的身份，而一年前，她只是被动地卷入了制造业的洪流。

2023年春招时，筱雨参加了公司在母校举办的大型线下面试，来自各个专业的几百名毕业生一起挤在教学楼的大厅里，希冀能获得一个被选择的机会。

比起选择，筱雨更愿意形容那是一场“打捞”：“（面试后）HR会把合适的简历发到公司内部的招聘群里，哪个部门想要或者哪个部门缺人，就在一堆简历里把人‘捞’走。如果最后实在没有人‘捞’，就代表你被pass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有的毕业生可能会被“捞”进一个和志愿岗位完全不符的部门。

新闻专业的筱雨直到参加完“品质处”的面试，才知道这个部门原来并不是做品牌宣传的。在此之前，她更是从未接触过“质量管理”这一概念。

她曾问过部门负责人，这个岗位文科生能干吗？对方告诉她：“能干，我们有很多文科生。”于是她想，既然他们都觉得能干，那自己也试一试吧。

虽然岗位不限专业，但与过往经验的脱钩，还是让筱雨度过了漫长且痛苦的适应期。

进公司三个月左右时，她一度茫然地想：“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还能干这么久？”她还时常觉得自己在“假装别人讲话”，因为“有时候都不知道这些专业词汇是怎么从我嘴里讲出来的。”

频繁的出差、随时随地打来的电话和车型量产阶段的加班忙碌，也完全消耗了工作之初的一丝热情。过去一年里，她几度不想干了，但打开boss直聘刷了刷，还是放下了这个念头。

“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呢？”彼时，这份工作是筱雨春招收到的第一个offer，几乎算是她的“救命稻草”；而现在，即使有了一年的工作经验，在她面前也依然没有出现第二条清晰且合适的路。

有时候，筱雨还会对现在的岗位和待遇产生一种隐秘的庆幸与感激，“如果不是（招人时）不限专业、不限经验，我们文科专业的应届生肯定很难进来。”

而这样的机会很难再留给下一届文科生。

筱雨从领导和同事口中了解到，今年秋招，部门可能会收窄录取人数，并且仅招收985、211院校理工科专业的毕业生。

“这一批全是对口的，一进来就把我们‘秒了’。”同事间的玩笑背后，一阵隐形的压力似乎正在袭来。

筱雨却并没感到有多焦虑，只是默默等待着“真的干不下去”的那天。

「改造」

“要做好重新读一遍大学的心理预期。”在公司培训学习时，同事这样告诉王澄。

那时，她刚刚在秋招中经过4轮面试，最终进入了上海的一家动力电池制造企业，成为了海外部门的项目经理。

王澄对项目经理不算陌生，但在制造业当项目经理，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大学里，她学的是德语专业，大三还去德国交换了一个学期，回国后考研失败，选择就业。身边的同学中有四分之一读研，四分之一出国，但都没继续念小语种；剩下的人则分散在广告、银行、教培等各个行业。

选择进制造业的王澄算得上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在大部分人印象里，文科生似乎很难接触到制造业，仿佛有一个天然的壁垒。而在王澄看来，与本科专业对口或相关的行业都局限性强、发挥空间小，她更想打破这个壁垒。门槛相对较低且第二外语是加分项的项目经理岗位，正好给了她这个机会。

与一些随波逐流进入制造业的文科生不同，王澄本身就对新能源行业的工作很感兴趣。向她投来橄榄枝的还有另一家传统日企制造商，她最终选择了现在的新能源企业，开始和从没接触过的电池打交道。

刚进公司的前三个月，纯文科出身的王澄一直在接受电池相关知识的培训，抛开项目经理的身份，从最基础的理论学起，了解一块电池是如何生产、如何发电，如同“进行了一场彻底的、适应行业的改造”。

掌握理论知识后，公司组织校招生一起去产线上参观培训。过去提到制造业的产线，王澄还会联想到充满烟尘的工地，但穿着无尘服进入车间的那一刻，她就被眼前宽敞明亮的空间、整齐排列的产线所震撼。

由于电池生产对环境要求很高，厂房里几乎可以说是一尘不染；同时，在后端装配环节，自动化程度相当高的机械已经基本替代了人力。

全新的环境和从没接触过的事物带给了王澄极大的新鲜感，但工作中的挑战也随之而来。

试用期结束，转正后没多久，领导决定让王澄独立接手一个项目。她第一反应是：“认真的吗？”

作为一名项目经理，她必须要了解项目和产品的具体内容，从而参与项目的把关甚至决策。在频繁召开的项目会议上，她还要与对面的外国客户沟通，理解他们对产品的阐述（通常是全英文）。这对她来说是不小的考验，但过程中也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今年7月，王澄正式入职公司两年，虽然过长的项目周期有时让她力不从心，但她已经逐渐上手了这份工作，“不说所有问题都能解决，至少某些板块上能做到自己take。”

很多时候，她往返于上海总部和江苏的生产车间，感到自己似乎真正成为了制造业这艘大船中的一颗齿轮。

这也得益于这家新兴制造企业年轻化的团队、接近外企的氛围，让她身为部门里唯一一位文科生，不至于感到过多的压力与困扰，自己的天性也不会被压抑。

自入职以来，王澄一直在小红书账号上发文记录自己的工作日常，标题就叫「文科生在制造业的摸爬滚打之旅」，因此收获了不少关注。

之前有一位同样学小语种的女生私信联系她，在她的内推下入职了这家公司，但最终没能适应这份工作，没多久就选择了离职。

遗憾之余，王澄也感到一丝幸运——为自己这颗本不那么对口的齿轮，能正好契合地嵌在制造业这艘船的零件上。

「祛魅」

没等到过年，李骁下定决心离开了只待了8个月的公司。

22年底考研失败后，不确定是否要继续读书的他匆忙进入了来年的春招，最后“上岸”了这家位于深圳的新能源造车大厂。

虽在深圳，但公司所在的坪山区属于地理意义上的郊区，离市中心要坐一两个小时的地铁才能到达。

每次从外地出差回来，李骁都要在“深圳坪山站”下车，再转乘特有的轻轨“坪山云巴”到公司。这个远郊的站台也是那段时间以来，除了公司和家，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

从工位向外看，能看到园区里的高楼与轻轨轨道（受访者供图）

由于地处偏远，公司本来提供了住宿，但“这两年招了太多新人，宿舍已经不够用了”。他选择领取每月1000元的房补，在附近和别人合租。

2023年，李骁所在的公司仅在校招规模上，几乎就超过其他造车势力的员工总数。“人多”是进厂第一天就会产生的直观感受。

不止数量庞大的新老员工，在这个巨轮一般的造车大厂外部，还有数不清的供应商、经销商们，李骁的工作就需要频繁和他们接触。

虽然身在市场营销部门，但入职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事的实际上是一个偏管理的岗位，管理的就是公司下面的汽车经销商。

他很难概括自己的工作内容，因为“太多也太杂了”——既要对接不同地区的经销商经理，统计处理来自各个经销商的数据，又要向他们传达总部的数据和通知，还要在新车上市时去商场等地举办一系列营销活动。

李骁本科学的是新闻专业。在他的认知里，更符合专业的不外乎宣传运营、活动策划、管理媒体账号等偏向内容生产的工作。公司也有专门负责这些工作的部门，可惜并不是他所在的。

近几年来，以新能源为代表的蓬勃发展的制造业正在颠覆年轻人的认知，留下新的印象。起初，李骁也对这个行业抱有兴趣与想象，但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他的热情迅速地被消磨。

初入岗位时，文科生李骁并没有经历对行业“由浅入深”的学习过程，而是直接接手了部分数据与需要管理的内容，因为“部门里很多工作是并列的、琐碎的，很难给人从基础到进阶、从边缘到核心的过渡期。”

这只是一部分，更让他痛苦的是背后繁琐的流程，几乎每一步都要找领导请示批复，“有时候准备活动的时间都花在找领导签字上了，简直和国企一样。”

他感到自己在经历一场“祛魅”——就像这两年大众对互联网大厂的“祛魅”一样。

“虽然新能源很火，但一些所谓的大厂和想象中还是不太一样。”他说，“没有那么高大上，依旧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制造业（企业）。”

工作半年左右，预期与现实的落差让李骁开始考虑离职。在他看来，自己还是更适合做一些能输出内容的工作，或者继续读书也行，而不是陷在繁琐的社交里。

“既然这份经验对未来规划没什么用，不如节省一点时间重新开始。”2月初，正式离职的李骁从熟悉的深圳坪山站出发，坐上了开往河南老家的列车，准备回去二战考研。

这一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外部环境起伏跌宕，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但李骁想，他至少给了自己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文中筱雨、王澄、李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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